第A06版:太湖周刊

清水锦溪

  □吴翼民

  古镇锦溪的最大优长是水好,比相邻几个古镇的水都要好。一是这里滨着淀山湖等众多湖泊,水路通畅而广达;二呢,这个古镇目前还有些原生态形貌,没有上规模的乡镇工业,商味也淡些,就显得文静娴雅。当然,旅游产业也在兴起,办了许多小型精致的博物馆,有了“中国民间博物馆之乡”的美誉,但也是静悄悄地进展着,不动声色,远不像周遭一些古镇那样喧嚣。

  50余年前我曾在锦溪附近的一个小镇插队落户,锦溪是经常去的,粜粮啦、买农用物品啦,或者去那儿孵混堂洗个澡再剃个头、进饭店吃顿饭,或干脆就是去那里闲逛个半天。那时锦溪叫陈墓,一度还叫成茂,前者据说因埋葬过南宋时一个夭亡的陈姓妃子而得名,后者毫没来由,取谐音以避“封建糟粕”。不管叫什么,它总之是方圆一带有名的镇子,既古且大,镇上的小桥流水和深宅大院与故乡苏州相仿佛,甚或就是苏州遗落下的一块,不过因着被远抛在江南水网深处而显得古朴陈旧,也显得恬静清秀。

  那时的交通比现在闭塞得多,去锦溪都得乘船,那种一天两班的小轮船,兴致来时我就自己摇条小船,迤逦而去。水路很长,一个湖泊衔着一个湖泊,一个村庄串着一个村庄。碧琉璃样的湖水,俯首能见着湖底袅袅的水草,不经意间就有一条惊慌的鱼儿跃出水面,碰巧跳到船板上来。水是那样的清,又是那样的活,明洁灵动有如处子的眸子,即使摇船很累,在一片清波涟漪中也觉舒心。水清了,景物就秀,放目看到的树丛啊、竹林啊、房舍啊都明净可人,更可人的还有水上凫着的白鹅麻鸭、水边浣纱洗衣的村姑。这一带的村姑都裹花头巾、束布裙,布裙上系着花花绿绿的刺绣饰物,少数民族似的,别有一番风情。倘际清秋节令,她们多半是在清水里洗泥藕,藕洗白了,跟她们浸在水里的腿肚一个模样,猝然间,常常会把嫩藕误认作她们的腿肚,而把她们的腿肚错认作了嫩藕……船不知不觉中就进了锦溪。

  镇上纵横交叉都是河道,河多,桥也多,古老的石拱桥都上百或数百年的岁数了,两旁的桥联充满诗情画意,桥石缝里披挂缠绕着的藤蔓犹如桥公公们的飘然须发,好不潇洒,偶也能见着绿色的藤蔓上结着一簇红宝石状的枸杞子,古桥端的是标致极了。河道的一边是镇街,一边是民宅,镇街的早市未散,茶馆里老茶客们谈兴犹酣,点心店里飘散出阵阵香雾,鱼虾摊前是柔糯的讨价还价声,秤钩上吊着的鱼儿活泼泼地扭动着……另一边民宅的一级级深入河水的石阶上多的是淘米洗菜的主妇,水是那么的清,就有了她们的倒影,倒影又随波晃动着,她们便带了几分缥缈的仙气,稍留意一下,主妇们洗的又大抵是水的赐予——鳞光闪烁的鱼、鲜活晶莹的虾、水葱样的茭白、玉芽状的芹菜,还有淘箩里的米,银白透亮,也分明是锦溪一脉好水的滋养结晶。枕河人家的窗都敞开着,窗口飘出春韭或荠菜的香味,也有悠扬的俚词小曲;不知哪家正举行着“阿婆茶”的聚会,一屋的婆婆妈妈爆一屋的笑语杂沓。这是锦溪一带的醇浓民俗,是女人的聚会,茶食是自制的袜底酥、松枣糕、腌雪里蕻、茴香豆,烹茶的水就取自窗下的镇河,不用明矾来打便清清的、软软的。这样的茶水把人的脏腑都喝得温和透明了。要说锦溪的水有多清,锦溪的女人就有多秀!

  有一段日子,我每年都要去几回锦溪,晚上在锦溪的一个小剧场演出,白天爱沿着镇上的河道曲曲弯弯地散步,在每座桥上停留顾盼,看“欸乃”地过船,有时走着走着,在一脉好水的诱导下一直走到了很远的乡下,那清粼粼的河水啊,已经连结着我的血脉,循环在我的体内,洗刷着我的身心。

  更有缘的是,锦溪是我岳父的老家,于今还有着几门亲戚。曾经去镇上和乡间吃过几趟喜酒,甚而还作为傧相去接过新嫁娘,亲历过古朴而充盈着情趣的水乡婚俗——乘着彩船在一片江南丝竹的伴奏下就在那一条条清粼粼的河道里巡游,坐在船头的一双新人微笑着挥手招呼,摇快船的舟子们有节奏的号子以及两岸看热闹的乡亲们的欢呼至今犹在耳畔回响……

  岁月如梭,如今离锦溪远了,可锦溪和锦溪的清水一直深深定格在我的心中,时时映现在我的梦里,依稀就是故乡的情结。最近我又去了几次,庆幸还是当年的感觉,甚至胜于当年的感觉,镇变了,变得更加文气,活力迸发,清秀美丽。水还是当年的水,如处子的眸子,明洁而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