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太湖周刊·文学

诏安春盏煮江南

  □宗彩虹

  “果子像羊群。满天世界的小花。阳光里都是拳头大的鸟在筑巢。”外甥女从福建漳州的诏安县发来文字,问我够不够诗意。

  拆开她寄来的快递包裹,里面是大包小包塑封的各种青梅制品,还有她今年研发的新果干,嘱我尽情享用。大学毕业后她在几家企业上过班,当过管理,工作小有成就。可是近年来,她却成了果农一般,一有空闲就往山里跑,甚至野得跑去了诏安这个我未曾听说的地方。

  人上了年纪,天气稍有变化,都会被我视作极端气候。结节体质的人,就怕阴雨天,空气的湿润于我是灾难的开始。在我身体里俨然有了另一个自己,一沾邪湿就各种不舒服和疼痛。这不,皱着眉头捂着硬邦邦的肚子,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端详桌子上堆成小山的孝心作品。首先撕开包装的是黑色弹子糖大小的青梅丸,并不起眼,用外甥女的说法是已经九蒸九晒过。放在嘴里嚼,先生出点十全大补膏的味道,不呛人,有嫩叶般淡淡的甜和酸,没有半点人工香精的掺杂。渐渐地生津,你能感觉到“绿意”在口中慢慢清晰起来,有小竹叶的涩,还有点酸意如小鸟轻啄,你还可以想象一只石水盘里透出几片小浮萍,郁闷的心轻飘飘地一点点亮起来,腹部顽石般的壅塞好像在瓦解,在分崩离析。齿间的回味,冒着几个泡泡,带你去品尝超过山珍的鲜。我把青梅丸紧紧抿在嘴里,不肯让它一下子溶化,更舍不得咽下。

  外甥女是个身材娇小玲珑的孩子,一坐车就面色苍白得半天不转色。小时候吃过苦,三天两头犯感冒。她爱吃辣和酸,无酸不欢,能一口气喝下大半瓶醋。幼年时她常犯积食,她奶奶便用自家梅干泡茶给她喝。这丫头就爱在大地上刨食,附带晒太阳。她家屋后就是茶园,出产的茶叶、竹笋、青梅由村集体组织收购统一加工销售,家里那个小作坊,就做点没牌子的土产品自销自用。

  读完大学,生完小孩,工作之余,她竟然带动奶奶叔叔和她一起动手,在土灶头上,将自己采来的茶叶用婺源土种陈皮做出一款陈皮茶来。附近药店零售的陈皮,黑乎乎的不知为什么有点苦,她给我的陈皮茶里,则有一股力要生长出来似的,反正我这个不爱喝茶的人被她的茶叶迷住啦!每每失眠,总要嗅着她的陈皮茶慢慢入睡。不知是不是我表扬多了,她几乎所有业余时间都往外跑,逐渐跑出省,成为一个大地迷,成天摘、掐、掰那些果子、块茎。茶树叶子上的纹路,有的是扇形,有的在波纹处拐弯,他们生命里的符号,她全认得。今年初我胸闷心慌气短,感觉情绪要炸裂,这家伙说要用她的植物系宝贝来治愈我。我当时心里嘀咕,你就忽悠吧。不料她竟当了真。打开快递,哗啦啦一堆宝盒,外甥女的视频电话也来了。

  许久不见的她身处福建诏安,在一大片向阳的缓坡上,和村里的果农打成一片。她的一个同事是诏安人,家里有青梅园,她就乐颠颠地跟了去。她学会了摘果,轻柔抖落,连果霜都能保住。每棵树的味道和性格都不一样,她会观察树皮上爬着的小昆虫,会把耳朵贴到树干上倾听,辨别他们之间细微的不同。地上湿漉漉地积满了水,刚落下的叶子被泡出一股将腐未腐的甜蜜气息,她闻着舒服,就做出一款同味青梅露。她和《香水》里的格雷诺耶一样,天生对气味有着惊人的天赋:无论恶臭还是芳香,都一一记住,并能轻易分辨各种气味。不过万幸的是,她只痴迷植物,满足于制作出芳香的产品,梦想如何解读土地的气味。这是个健康的、寻找更多好细节的姑娘。

  她建议同事父母用宜兴制茶的“摊青”法子让梅子晒晒太阳,把香气“吊”出来。炒制话梅时,入铁锅,上土灶,用竹炭生火,将锅底烧得滚烫,一个女孩的一双手像钳子一样探入锅底,往一个方向扭,“扭”是一种手法。果子们去掉涩味,仿佛经历一场窑变,带了一点烟火气,用来泡茶只需三颗,汤色无论如何不会生锈,且回甘快,色清沉蕴如老酒。不只这些,她还会用手工电炒锅“杀青”,或者用上红茶的发酵法。

  镜头里,她头戴竹笠,在采摘那些枝丫长进石头缝里的小白梅,果尖有一抹淡胭脂红。白粉梅、青竹梅、黄梅……她像当地人那样用手捧着果实,脸上汗水的线条像竹节。她弯曲如耙子的手指让我们心疼不已。她问我有没有闻到香气,花香奇特。这当儿我开始享用另一款薄荷味的青梅丸,黑里透着点蓝,这个加了一点铁锅的炒工,闻得出焦香味,凉气直达双目。她说这个薄荷青梅丸要让我品尝到积雪融化、雪水流淌的清凉感。

  我们起初担心她水土不服、语言不通,怕她有安全隐患,怕她山一程水一程,最后要沿路乞讨而回。她欢笑着整理行囊时,我们都带着愁容。肠胃不好的她在当地闹个肚疼或中暑,长辈们就用海盐话梅泡茶给她喝。她由一个娇小女孩变成一个农人,坐在村子里矮脚凳上,用自制的梅汁酱搭饭,能吃下一碗结结实实的白米饭。她眼珠漆黑发亮,精神头足得用都用不完。她不化妆了,那些美白的产品全部扔光,任由汗水滋养着脸庞。

  她成了一个素面朝天的艺术家,为梅子夹上草莓,她称之为“红萝卜”;夹芒果的,叫“黄金海岸”;夹乌紫葡萄的,叫“紫橄榄”;夹了红豆的就叫“穿心红”。用青梅干炒茶,泡出的茶水如黄酒,清澈且有质感,好看极了。她每天早上都说“好日子,好天气”。有时她把箩筐倒过来,自己坐在上面,大嚼梅饼解渴。她让我想起叶圣陶《藕与莼菜》里的情形:“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再洗濯,所以这样洁白。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品味的珍品……”在树林里,她跟村民一起饮酒唱歌,拍打飞舞的蚊虫。她散发着山野的气息,爽朗大笑。笑毕,倒头就能睡着。她以前的神经衰弱和失眠症不治而愈。她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她灵活得像猴子,在树丛间飞快地蹿来蹿去。她看到过上百棵百年果树整齐地长成豪华舰队的模样。

  树林密得缝隙如绣花针般细小,但是有风,是清风,她说晚上在寨子里屋舍顶上能看到又大又低的星斗。她告诉我,山的余脉处有绸带似的江水,江边就是一个个古老的镇子。她每天走进林子,步行半个多小时。她把路边长的草都拍给我看,上面飘着白雾。好吧好吧姑娘,中国这么多好山好水好的土壤和气候环境,好像就是特意为你安排的,在这片土地上你就美吧香吧嘚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