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太湖周刊·文学

故乡一望一心酸

  暮色中的龙游县城,似一方被时光打磨的旧砚。七百年前,那位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闻名的宜兴籍南宋词人蒋捷,曾在此凭栏远眺,饱蘸乡愁的笔墨,写下了《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小巧楼台眼界宽。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天不教人客梦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两眉攒。敲遍阑干。拍遍阑干。”

  因为这首词,七百年后的今天,我独自一人来到了距离宜兴360公里、位于浙西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城——龙游。

  刚被一阵暴雨洗礼过的县城,虽陈旧杂乱,却湿润清新,有着一种让人亲近的世俗气息。拉客的黄包车、残疾人代步三轮车穿梭其间。酥饼店、发糕店、草药店、白铁皮店,杂乱地挤在一起。发糕店最多,一家家挨着。发糕中间写着大大的福字,像无数圆月散发着素雅的光辉,满溢吉祥。酥饼小巧酥脆,我花三元买了两个,一口一个,香气浓郁。

  夜幕很快垂落,如水夜色中,我生出沉溺般的无力感。蒋捷曾书:“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这位南宋词人面对元朝铁蹄裹挟而来的困惑与无奈,此刻,正与我这个同乡,在异乡龙游,因着孤寂遥相共鸣。

  可是,除了“龙游”这个地名,那座收留过蒋捷的朱氏小楼,怕是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了。查阅资料得知,距城区十几公里的湖镇,有一条明清时期的老街,这大概是最能感受、缅怀蒋捷流浪情怀的去处了。

  第二天,我打车前往湖镇老街。清晨的阳光洒落在斑驳的石板路,两旁墙面上,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张扬着人世的无限欲望和诱惑。

  街上最负盛名的,是一家馄饨店。据说店里那副馄饨担子还是清朝的,已经传了四代人。可惜我来得不是时候,店门紧闭。馄饨店每天下午1点到5点营业,限量200碗。

  湖镇老街的深巷里,我循着一缕酒香踏入一家酒坊,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正在酿造“秋露白”,糯米与清水在木盆中翻涌成混沌的漩涡。酒坊不远处有口古井,井圈的凹痕刻满岁月的沧桑。俯身之际,恍惚看见:蒋捷与朱氏等友人围坐在井台旁,就着月光分饮新酿的“秋露白”,品评他新填的《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忽闻蒋捷拍案而起,沉默良久后将残酒倾入井中,长叹:“故乡一望一心酸,何止故乡,更是故国心痛!国亡家又何存?”众人黯然,杯中酒渍早已凝成斑驳的泪痕。

  我默默来到毗邻的木质小楼,推开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轻抚栏杆,目光穿透千年烟雨,定格在龙游客运中心的霓虹灯牌上。此刻,竟觉蒋捷就站在身旁,和我一起回望故乡宜兴。透过浩渺的太湖水雾,看到蒋氏家族的精神,在时空深处蒸腾。从蒋兴祖壮烈殉国,到蒋捷“义不仕元”的气节,忠孝家风一脉相承,“三径竹”的隐逸之风,早已融入文人志士的血脉……

  当我在返程高铁上翻开《竹山词》,窗外七百年前的愁绪与今日的乡思,在雨幕中氤氲成永恒的诗意。从龙游朱氏楼到宜兴竺山书院,每一处文化遗存,都在诉说着一个真理:真正的士人精神不会消亡,它会像竹根般深埋地下,静待破土而出的时刻。

  □姚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