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伟
黄梅天的雨滴滴答答敲着窗户,我窝在沙发里刷手机。江南文史群里炸开了锅——李先生说大史学家计六奇出生在北七房,陆先生说得更确切,直接点到了三堡巷。我心头猛地一跳,这两个地方,我都太熟悉了。
我这个喝着莲溪水长大的人,居然不知道老家还藏着这么一位大人物!赶紧上网查,资料上只模糊显示计六奇生在明清时候的无锡县兴道乡。那会儿的兴道乡地盘挺大,裹着现在前洲、玉祁大片地方。北七房确实属于兴道乡,三堡巷那巴掌大的地方,早年更是缩在北七房镇的边角上。可岁月这把筛子,早把往事筛得七零八落,加上这些年大拆迁,老家都变成了瓦砾堆,连本地人都说不清楚这些老皇历了。
如今的三堡巷,归属前洲街道的友联村。友联村是由原来的诸巷、小桥头、甘科头三个小村子合并而成,三堡巷在诸巷村里头,小得毫不起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会儿,友联村下面这些小村子,包括邻近的石幢村,都归北七房镇(乡)管。
窗外的雨突然下大了,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我心里也跟着翻腾起来——老家正修村史呢,要是能确定计六奇就是三堡巷人,那不给咱老家脸上大大贴金了?更让我心里不是滋味的是:我的厂子也曾扎在三堡巷那片土地上,虽然拆迁三年多了,梦里还常常回去神游。整整十几年啊,我天天踩在计六奇出生落地的地方,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这感觉,就像黄梅天的湿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又闷又难受——亏我还总认为自己是个“儒商”呢。
三堡巷,静卧在友联村的东北角。东邻楚家浜,河对岸是祠堂巷;南边和西边早先是稻田,后来成了诸巷工业区的厂房;北边紧挨着陈巷,西北角还有个黄天宕。三堡巷,元朝时便在此生根。最初是曾、余、周三姓聚族而居,因此有了“三堡巷”的名号。西南角上,宋初原有个莲蓉村,太平天国时一把火烧尽,三堡巷也跟着凋敝了。老辈人言“先有三堡巷,后有北七房”,足见其年岁悠长。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三堡巷只剩九间老屋。自东而西分别是曾根泉家三间,曾根元、余阿三、周彩英、曾照福各一间,一间空着,西头末一间住着曾寿娣。上世纪70年代后,诸巷人渐渐迁来,在老屋北面盖起一长溜兵营似的房子——诸海荣、诸海林、陈智雪、楚龙兴、曾克明……三堡巷的烟火,总算续上了。
计六奇,生于明朝天启二年(1622年)。这位清贫的读书人,考了两次乡试都没中,就在无锡、江阴开私塾教书。从清康熙二年(1663年)开始,他花了整整八年心血,熬出了《明季北略》和《明季南略》两部大书,一共四十二卷,把明末清初七十年山河破碎的惨痛,都结结实实地钉在了纸页上。后来郭沫若写《甲申三百年祭》,从里面挖出不少真材实料。这么个人物,《前洲镇志》里居然只字未提。幸好冯有责老先生牵头编著《前洲乡土》时,在名人录里给他留了三百多字的位置。
看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冯先生珍藏的计六奇写的书页里,竟然藏着其老家的线索:计六奇推门远望,三四里外运河的石桥上,农民军的队伍像蚂蚁一样移动——那桥不是石幢的龙寿桥,就是泗河口的通济桥。那时候运河上的石桥稀罕,北七房一带再没别的桥了。计六奇祖籍江阴,安家在无锡兴道乡,娶的媳妇偏偏是泗河口人。一座石桥,串起了走南闯北的生意,也串起了他的姻缘。他为什么后来断了科举的念头?《明季南略》里写得清清楚楚:顺治十一年(1654年)正月,他去江阴等着考试,看见北门那里旌旗遮天蔽日,炮声震得地动山摇,一下子觉得这条路彻底断了,从此就守着油灯和书本过了一辈子。教书之余,他拼命搜罗史料,把朝代更迭的痛楚和那些忠臣烈士的热血,一锤一锤地凿进了史书里。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青得像刚上好釉的瓷碗。我发动车子直奔友联村,迫切想去摸摸三堡巷的脉。车轮碾过新铺的柏油路,心却沉在四百年前的黄土里——谁能想到,计六奇落地的第一声啼哭,和我厂房的轰鸣声,曾经在同一个地方响起?如今,这两样都化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缠绕在心头。我一定要去找找,哪怕只为了闻一闻那沉埋了数百年的墨气。我猜,那味道一定混着老家泥土的腥涩和暖意。
踏进拆迁后的废墟,野草疯长,吞噬着旧日地基。曾根泉的老屋、诸海荣他们的长排房,都成了荒草下的暗影。远处,新厂房的轮廓在薄雾中浮晃,恍若蜃楼。我蹲下身,指尖触到湿冷的碎砖——其下压着元明老土。这方不过0.15平方公里的土地,曾托起我的机器齿轮,更在四百年前,托起过一支穿透历史迷雾的笔。草尖的雨珠颤巍巍悬着,每一滴都映着断壁残垣,也映着深埋地底的墨魂与铁血。我蓦然懂了,所谓故乡遗珠,不过是时光在瓦砾间埋下的伏笔,静待有心人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