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南频
我对父亲的印象,定格在那座龙窑之上。那是一幅镌刻在时光深处的画面,每当我闭上眼睛,便能清晰地看见他挑着二百余斤的松柴,在陡峭龙窑上艰难挺进的模样。
龙窑依山势而筑,宛如一条蛰伏的巨龙。它有大中小三个门洞,用以装窑开窑。窑背两边对称排列着近百个十余寸的圆洞,人们唤作“麟眼洞”,它们就像巨龙身上的鳞片,散发着神秘而炽热的气息。烧窑时,一把把松柴从麟眼洞塞进去,待火焰发白,再去上一个洞口重复操作。熊熊烈火在龙窑腹中燃烧,将泥坯烧制成精美的陶器。父亲挑来的那些松柴,就并排堆放在龙窑边上,等待着投身于这场烈火盛宴。
父亲生得虎背熊腰,浑身有股使不完的蛮力。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就是个实打实的壮汉。然而,龙窑陡峭的斜坡、打滑的灰土路,却不是仅凭蛮力就能征服的。记得小时候,我常蹲在龙窑脚下,眼巴巴地望着父亲挑着松柴一步步艰难地往上走。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峰,那担松柴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沉甸甸的。他穿着草鞋的双脚深陷在厚厚的灰土里,移动一步便腾起一阵浓浓的土灰。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浸湿了他的衣衫,他全然不顾,只是咬紧牙关,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烧一次窑竟需要上千担松柴。挑柴的活计虽然由四个壮汉一同包揽,但父亲总是挑得最多。那时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同行的大叔告诉我说,你爸是班长。我想他这个芝麻绿豆官是硬生生干出来的。
在龙窑挑柴的日子,充满了艰辛和危险。有一次暴雨后,龙窑低洼处积水严重,灰土路变得格外泥泞。父亲像往常一样挑着松柴往上走,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沉重的松柴压在他身上,我吓得尖叫起来,以为父亲这次肯定要受伤了。可父亲凭借多年的经验和惊人的力量,迅速调整身体,用双手撑住地面,将松柴推向了一边。他的双手被擦伤,膝盖也磕破了皮,可他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又继续挑起松柴往前走。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父亲是位弃儿。他出生在太湖西岸渎上农家,有兄妹数人,父母难以养活,无奈之下把他放在一个破旧的竹筐里,外头裹了件破皮袄,来到窑火昌盛的小镇,打听到有位厚德善良的窑户膝下无子,便悄悄将竹筐放在他家门口。祖父没怎么犹豫就收养了父亲,期望他如一块可塑的陶土,经千锤百炼,经龙窑烈火洗礼,成为响当当的器物。父亲在新的家庭中得以温饱,还能识文断字,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用我的标准来衡量父亲,他这一生也许并没有多少幸福的日子。不知道父亲自己是什么感受,他是条沉默寡言的汉子,犹如一棵满是疤痕的古松,挺直坚韧,饱经岁月风霜而岿然不动。他在龙窑上劳作的背影,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那么鲜活、那么深刻,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黄变色。
龙窑的岁月,不仅见证了父亲的艰辛,也承载着我们一家人的希望。每当窑火熄灭,开窑的那一刻是窑工们最期待的时光。看着一窑精美的陶器呈现在眼前,父亲的脸上总会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自己辛勤付出的肯定,也有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那些陶器上,凝结着父亲的汗水和心血,也寄托着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殷殷向往。
如今,龙窑已成为历史的见证,可每当我想起父亲在龙窑上挑柴的模样,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流。那龙窑上的身影,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坚韧,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父爱如山。
龙窑是陶都几代人的命脉,是陶都人永恒的情结。遥想先民们“耕而作陶”“合土为釜”“饮于土塯,啜于土形”的情景,这份古老的技艺传承至今,愈发熠熠生辉。龙窑的圣火淬炼着陶器的灵魂,让陶土在烈焰中升华——诞生了传世的艺术,铸就了不朽的传奇,更点燃了小城的富裕与荣耀。如今,父亲虽然离我远去多年,但那定格的影像随着岁月的沉淀却更加清晰,因为我懂得了:父爱可以像骄阳般火热,也能像窑膛的文火,默默煨着岁月,把平凡的日子,化作温润如玉的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