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霞云
2025年9月,百年老校北七房小学将退出历史舞台,并入无锡市前洲中心小学。这里有我8年的青春,曾经是我梦开始的地方,是以为记。
1992年8月,高枝上的蝉鸣拖长了尾音,在暑气里震颤出沙哑的倦怠。我捏着薄薄的介绍信,手心全是汗。昨天还是学生,今天就成老师了。骑着新买的紫色自行车,车轮压过滚烫的水泥路,吱呀声伴着心跳。
北七房小学到了。校门朝西,走进去,是磨得光溜的水泥院子。南北两排旧教学楼,拾掇得干净。南头是黄土操场,烈日下散发着干泥巴味儿,像孩子疯跑后的汗味。
徐校长迎出来,他人瘦脸白,腮帮上胡茬又青又密,硬扎扎的,透着韧劲儿。后来才知,因这胡子和老黄牛般的勤快,大伙儿背地里都叫他“牦牛”。我喊了声“徐校长”。他温和地鼓励了几句,便把我交给教导主任孙老师。我的教书日子就这样悄然开始。
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次公开课竟挑了最难讲的作文评讲。熬了几个通宵,将学生作文里的错字、病句、干瘪段落、点错的标点,密密麻麻写满整块黑板。一节课下来,汗透后背,自觉已尽全力。下课铃响,一位听课老师擦身而过,轻飘飘撂下一句:“作文课,不是这么教的。”心口像被粉笔头猛地砸了一下,凉了半截。我慌忙追问:“老师,那……该咋教啊?”她只摇摇头,笑了笑,便消失在走廊光影里。
我钉在原地,失落又委屈,更像被扔在荒野,不知方向。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搭上肩头,是大辅导员祝老师:“毛丫头,底子不错,以后准行!”我低下头,声细如蚊:“可刚才老师说……”她笑了,笑容暖如冬日正午的阳光:“急啥?日子长着呢!多听课,多问,慢慢就会了。”这平常几句话,像一道温润泉水,护住了我心头那点险些被浇灭的小火苗。
多年以后,当我在讲台上站稳脚跟,甚至在赛课时收获掌声时,总会想起祝老师那带着太阳味儿的话语。后来,我也成了年轻教师眼中可问询的“老教师”,成了语文条线的“掌灯人”。再见到眼神怯生生又闪光的新面孔,便多了一份耐心:容他们跌跤,给他们时间摸索。青涩的日子,终会如老酒般沉淀出醇香。谁不是这般磕绊摇晃着走来?
在北七房小学一待8年,这里是我将根扎进教育土壤的地方。我把最好的年华、对教书最赤诚的心,都捧给了这块土地。有过明亮的欢喜,也摔过结实的跟头;放声笑过,也暗藏过不甘的泪水。后来因缘际会,我一路往南,辗转于黄石街小学、前洲中心小学、西塘小学。
听闻2000年时,北七房小学迁了新址。我也曾回去参加教研活动。新学校离旧地不远,大门朝南,气派许多,教室窗明几净,花坛热闹,还有一方绿油油的菜地。而我自己,仿佛只是转了几个身,鬓角已悄然染霜。30余年,倏忽指间流走。
回望那最初的8年,如一场沉梦,梦中每一幅画面、每一点声响,连空气中呛人的粉笔灰味儿,都清晰如昨,烙印于心,无法抹去。那扇熟悉的朝西大门,那片跑过笑过的水泥地与黄土地操场,那些回响过读书声的旧教室,都定格在我生命的一段胶卷里,却再非我能踏入的“现在”。它们停驻于过去,尘封在我的20多岁里。再去细描其形貌,不仅徒劳,更怕惊扰了那份被时光细细包裹、带着毛边的念想。
今年开春,消息传来:拥有百年历史的北七房村小,因教学点合并,将整个并入前洲中心小学,它要悄然谢幕了。心中霎时五味杂陈。非钻心之痛,亦非简单叹息,更像一股悠长而无所依凭的空落,如目送一位默默劳碌一生的老友转身离去。
所幸,老校园里那棵据说百岁高龄的老紫薇树,被小心移栽至前洲中心小学新址。未承想,就在今年6月,这棵历经沧桑的老树,竟在新土的怀抱中稳稳扎根,粲然开花!粉紫花瓣在阳光下舒展,轻颤着,宛若一声穿越时光、温柔如絮的问候。
烈日当空,我不由得掏出手机,对着它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虬枝盘结着岁月,新花绽放着生机,那鲜活的生命力在光影中无声流淌。阳光灼烫脊背,心头却是一片暖融澄明,仿佛触到了那深埋地底、依然搏动着的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