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觉迟 文 |
村里有句俗语,“穷三担富三担”。意思是贫寒之家,缺的是三担稻米;富裕之家,阔的是余粮三担。逼仄的村庄,村里人过着贫寒的日子。几乎家家是平房,简简陋陋,直统统一进,没有院子,鲜有天井。推开家门,屋内物件寥寥,一览无遗。家与家、户与户藏不住秘密,人们仿如生活在透明的玻璃屋。谁家有几间房屋、几分自留地,乃至多少牲畜、多少余粮、几张桌子椅子柜子等等,彼此心知肚明,了然于心。江南一带素有财不露富的说法,其实那是针对大户人家而言。我曾去过苏州吴江的黎里古镇,那里至今完好保存着几百幢老宅。这些老宅青砖黛瓦,庭院深深;巍峨的门头,高耸的围墙,让人联想遐思。他们把门档修得狭窄,窄小的窗户筑在高端,室内黯淡阴湿。如此做派,为的是藏住财富,不让家室的金银财宝外显。对于像我们这样穷得叮当响的村庄,即使夜不闭户,也没有小毛贼有兴趣光顾。
村里有位爷爷,说话嚷嚷,声音响遍整座村子,就像树上的知了,村里人称知了为“老猛蝉”,因此背后就唤他“老猛蝉”。“老猛蝉”每天早上往小街跑,坐进面店,喊上热腾腾的红汤面,外加一块红烧肉。回家时顺便买两根“油炸桧”(油条),捎给孙子。平时他说话行事神气活现,时不时炫耀自己腰里有钱。“老猛蝉”的阔绰相,让人想起老话“千有理百勿错”的来历。古时隔壁村有个大户,家藏银子数千两。在四邻八乡,他财大气粗,不管有理无理,事情对错,他总是一言九鼎,他说了算。后来人们私底说,家藏银子千两,无理也是有理;手有银子百两,道理总是不错。村里人全知道“老猛蝉”的底细,私底下对他并不买账。据说,当时有位和“老猛蝉”同辈的爷爷顾凤鸣,身手不凡,亦匪亦盗,做着拦路抢劫的勾当。一次顾凤鸣将不义之财藏在西南角的坟堆里,被“老猛蝉”发觉。夜晚,“老猛蝉”悄悄将包裹提回家。不久,顾凤鸣因投靠“东洋人”,被驻扎本地的新四军用麻绳勒死。于是“老猛蝉”一夜暴富,堂而皇之享用钱财。经年累月,“老猛蝉”坐吃山空,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老死时,钱财耗费已所剩无几。
村里最富有之家,要数我同学阿建家。有目共睹的事实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家拥有一棵七十年的老榉树,几人合抱粗,数十米高。榉树被上海造船厂相中,以800元人民币的高价买走。800元,当初简直是天文数字,许多人一辈子见不到这么多现钱。那时100元面值的人民币还没发行(直到1987年第四套人民币发行,才有100元面值的钞票)。籍此阿建家成了板上钉钉的村庄首富。此事轰动一时,人们口口相传,成为饭后茶余的一桩美谈。村民羡慕不已,他们奢望天上掉馅饼之类的事也能泽被自家。但于大多数人家而言,三斤芝麻、五斤黄豆、自留地上碧绿的蔬菜,便是很好的财富;更多的寄厚望于家里的牲畜家禽,鸡下了蛋,积攒起来去集市变卖;家兔两月一次退毛,兔毛卖给供销社;肉猪长到108斤,出售给食品站。以此换钱,贴补家中的油盐酱醋。
村里有位浪荡子,一贯游手好闲。他一间破屋,家徒四壁。村人私下料想,他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可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竟从外乡娶回一位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无情的事实,彻底颠覆和刷新了村里小伙子的眼球。婚宴那日,我的小伙伴发现一个秘密,浪荡子的裤裆一直坚挺着,如撑起的一把小雨伞。于是,好多个夜晚,想入非非,成了我少年春梦的注脚。婚后,浪荡子养了一男一女,可他还是不思进取,四处游荡,坑蒙拐骗。间隔时日,他的门头不清,常围聚讨债之人……最后,他在外乡诱奸一位痴呆的女孩,致其身孕六月;女孩被父母追打逼迫,跳河自尽。他被判刑18年,锒铛入狱……刑满释放回家,浪荡子赶上了村庄拆迁安置,分得了两套安居房,一笔补偿款。从此,他优哉游哉,日脚过得滋润洒脱。
言及此事,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满腹牢骚,一脸迟疑。父亲长年早出晚归,脸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牛马般地做农活。到头来,一切归零,推倒重来,父亲竟和浪荡子站在财富的同一起跑线上。父亲无法辨清个中况味,只得用村里的一句俗语宽解自己:“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头上一分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