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伟 文 |
去年开学季的一天,快到下班时点,接到原先派出所同事的电话:“小王,你快点到所里来一趟,有个姓赵的外地男人带着全家过来,指名道姓非要见你。”我满腹疑惑,调离派出所这么多年,已经好久没人来找我了,会是谁呢?
我收拾好东西,飞也似的赶往派出所。还没走进大厅,一个衣着朴素的壮年男人一眼认出了我,主动迎了上来,伸出粗糙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使劲地晃动着。
他这么热情,让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完全没有印象,会不会搞错了?壮年男人自我介绍一番,我听得云里雾里。
在他身旁,站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还有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男孩子,我猜那是他老婆和儿子吧。果不其然,他把二人介绍给我,然后全家三口人齐刷刷向我鞠躬致谢。
我感到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呢?来不及细想,我赶紧扶住他们,别让周围群众引起误会。
三言两语过后,他执意邀请我到马路对面小饭店里吃饭,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跟着过去。酒菜端上饭桌,壮年男人打开话匣子,说起了20年前的尘封往事,我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
那时,我到派出所工作没多久,有一天晚上值班时接到报警,有位女青年骑自行车回家,路边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抢了车篓里的包就跑。老李带着我立即出警赶到现场,在周围群众的指认下,我们一路追踪到一处工棚,将躲在里面的嫌疑人周某人赃俱获,也就是眼前的这位壮年男人。
这起抢夺案案情简单,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嫌疑人也供认不讳,被抢的包里有400多块钱和一台中文BP机,按照当时的量刑标准,打底三年有期徒刑。
在提请逮捕前,我和老李最后一次去看守所提审,准备回来装订案卷,经由分局法制科审核后再送区检察院批捕科。没想到刚做完笔录,还没签字捺手印,周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跪在地上:“大爷、大哥,我从小就是黑户,后来用我家二伯儿子名字办了身份证,实际年龄只有17周岁,求你们救救我吧!”
我对周某的伎俩嗤之以鼻,才进看守所没几天,就变得刁滑奸诈,编出如此拙劣的说辞!老李神色凝重,一言不发,过了许久终于开口:“你所说是否属实?我们可是要核实的。”周某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拼命点头。老李让我另外再做一份笔录,把周某所讲的一字不漏记下来。
提审结束,刚走出看守所,我一个劲地埋怨起来:“周某的身份证都能证明他19周岁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再说派出所这么忙,哪有什么闲工夫去调查?他既然要说谎,那就更应该让监狱教他做人好了。”
老李瞟了我一眼问:“警察是干什么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破案抓坏人,保护老百姓了。”老李瞪了我一眼:“你说得没错,但没说到点子上。”见我一时语塞,老李解释说:“干警察这行,打击犯罪当然要快意恩仇,但更重要的是事前要警觉,事后要明察,经得起推敲。我们可以就事论事提请逮捕,检察院也可以就事论事起诉,法院也可以就事论事判决,可周某呢?万一真的不满18周岁判了实刑蹲监狱,他这辈子就毁掉了!所以,我们对周某负责,也就是对法律负责。”
回到派出所,老李一五一十向所长作了汇报,所长也很支持他的想法,给我们三天时间出差到周某老家调查。
周某的老家在安徽、河南交界的黄泛区,当地经济十分落后,超计划生育现象却很普遍,为了躲避罚款,产妇不去医院生孩子,而是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因此在当地派出所户籍底册里根本没有周某的出生证明。
接着找周某就读过的小学和初中校长、班主任了解情况,并查阅了学籍档案,发现周某的学名都是周某林,登记的出生时间确实比身份证上的小2岁,而且泛黄的学籍卡上的照片就是周某本人,不太可能会造假。
原来,周某上面有3个姐姐,生下他后,家里穷得实在交不起罚款,也就一直没上户口。后来周某二伯儿子下河游泳溺水身亡,周某就顶替了他的身份,办了身份证出来打工。
村支书、治保主任、妇女主任、赤脚医生、校长和班主任都愿为此作证,并在询问笔录上郑重地签名捺印,再加上学籍卡旁证,检察院、法院最终采信了我们提供的证据,认定周某系未成年人,考虑到他认罪态度较好,又是初犯偶犯,便依法判了缓刑,当庭释放。
父母将周某领回老家后,按照当地习俗“冲喜”,早早地结婚生子,安心在家务农。如今他的儿子考上了江南大学,借送儿子来无锡报到的机会,上午刚办完入学手续,下午就领着全家人来道谢。
说完他的故事,周某请我联系老李,他要登门拜访,算下来,老李该有73岁了。我告诉他,老李前年得了重度糖尿病去世了,周某惊讶万分,手中的筷子掉落地上,堂堂七尺大汉在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我好不容易劝住他,周某老婆抱出2箱土鸡蛋,1箱送给我,另1箱请我转交老李家人。我实在过意不去,硬是塞给他儿子500块钱,算作开学贺礼。
周某在我的生命中只是匆匆过客,我做过的事连自己都记不得了,他却铭记至今,把我当成恩人。经历这件事后,再次咀嚼老李说过的话,方觉余味悠长。无论执法还是服务,事前要警觉,事后要明察,合起来才不愧“警察”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