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郁 文 |
1
黄昏时候我拎着一个小篮子来到路边的菜地里——说是菜地,其实之前是一块四分田。包产到户的头几年是用来种水稻的,忽一日几乎所有的水稻田都被闲置。后来便被相继改头换面,有的栽上树,有的被改成鱼塘,有的一片荒芜,满是杂草。而我们家的这块四分田被父母改良成菜园。
这块田离父母家两三百米,形状弯弯曲曲的。在所有的田地中,似乎它最适合做菜园子,大小合适,土质肥沃,加之附近就有水塘便于浇水。
每次回家,老远就会看见父亲或母亲佝偻的身影在菜地忙碌,于是就感到踏实。
此刻,夕阳逐渐西下,凉爽的风微微吹拂,夏天的炎热几乎褪尽。这一片菜园子被夕阳的余光笼罩着,一垄垄菜地仿佛是一垄垄整装待发的诗行——我这么说它们,它们一定是不同意的。事实上它们只是父母精心打理出来的农家蔬菜地罢了。
或者说,它们是父母除了我们兄妹之外的另外的儿女。
此刻,它们安静地待在自己的领地里。被夕阳宠幸,被微风抚摸,而在不远处,另一块田野里有个牧鹅人正低头看着手机,一群鹅——这消失已久的乡村家禽,悠闲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正频频低头啄食田野里的绿色杂草。
我收回视线,继续打量父母的菜园。这弯弯曲曲的田地里此刻被玉米、豇豆、毛豆、辣椒、茄子、黄瓜,以及我正准备采摘的秋葵等包围。挤挤挨挨,葱葱茏茏,一律绿油油的。就像集体要去赴一场盛会一般,每一种蔬菜都尽情地绿着,茂盛着,疯长着……不同的是像豇豆黄瓜等已经被搭架了,因此是扬眉吐气的样子,而有的则谦虚内敛地贴着泥土往上长:比如南瓜、冬瓜之类的。
菜园上空,不知名的鸟儿发出欢快的叫声,被晚风吹递过来,又吹送出很远。
2
父母都八十往上。争争吵吵,彼此为敌大半生。唯独在两个方面高度一致:其一是对子女和晚辈无限宠溺到毫无原则,其次是对田野和土地青睐和眷恋到无以复加。
很多个周末我是在父母家度过的。清早,天还未大亮,总是在他们的争吵声中迷迷糊糊醒来,之后继续辗转入睡。等彻底醒来时他们则通常不见踪影。
此时他们都下地了。而早餐已经被母亲弄好放在锅里热着。
我需要做的,是吃了早餐,洗碗,然后把他们的衣服洗干净,再拖下地或打扫下屋内卫生。其实父母并不指望我做这类事,在他们眼里,能看到我在就行。因此每当我回到家却拿起包找东西时,父亲总是紧张地问,你又要走啊?
父母年事已高。对于过度劳作之类的事我们兄妹一致保持坚决的反对,尤其是上山或挖地之类的重活。
去年,父亲因为挖地,不小心把小腿肚子挖了一个伤口,此后便寸步难行。医生一再叮嘱要静养,否则伤口难以愈合。可父亲不听,于是伤口便越长越大乃至烂成了一个洞。我们兄妹如临大敌般制止着他下地,可通常是眨眼之间便不见踪影,然后我们分头行动,不是从山上,就是从田里把他拎出来。此时的父亲通常如同犯了错的孩子承诺着下次不了下次不了。我们晓以利害,说,继续下去,会瘫痪在床。父亲这才略微上心。但稍微有好转,又立马下地。对此我们深感无奈。
母亲去年两次摔跤,腰部和腿部处于严重的疼痛状,医嘱不能做重体力活。然对于下地这事,她几乎无法克服。
于是我们改变口气说,你们种一点自己吃的菜即可,其它能免则免。
于是他们便小心翼翼又一门心思地侍弄着自己的菜园。每次我们回家,如果能带走他们的劳动果实,他们便很是满足。父亲会用很大的篮子把蔬菜瓜果摘好,母亲会把那些蔬菜瓜果分类,用塑料袋包好,一个个地说明是谁家的。
此时,虽然他们不交流,却是难得的默契。
3
父母对土地的情结,是顽固到近似执拗的,离开了田地,他们就会手足无措,浑身不适。
尤其是父亲,他一旦进入自己的劳作空间,就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那会儿他的忘我与投入是任何其他人和事所无法取代的。每次一大清早出门,到中餐过后回家,这几乎成了他铁定的规律。为此他每天最关注的是天气预报,每天总担心着种下去的菜或者被干着了,或者雨水太多发不出来嫩芽。
看天气预报时的父亲特别严肃和认真,每次我回家都会反复问我近几天的天气。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应对天气的变幻无常,也很难让种下的菜如愿成活。因为他的年老体衰加之思维混乱,总使他把握不住合适的节令,乃至如何除草如何松土他也似乎比别人要多付出许多。对此母亲颇为不屑,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劳而无功,一辈子做不出一件像样的事情。父亲也不计较,继续他的劳而无功和偶有收获的田间劳作。
偶尔,父亲劳作回来会把农具和胶靴之类的随手一扔,对此十分爱整洁的母亲深恶痛绝,于是一场争执又开始了……
母亲责怪父亲是有她自己的缘由的。因为母亲既忙内也忙外,屋内屋外的卫生、一日三餐、洗洗涮涮、迎来送往,几乎全靠母亲瘦小的身躯来支撑。父亲却只会在外忙碌,回来后不仅插不上手,还经常给母亲添乱。
由于不满父亲的劳而无功,母亲就时常自己下地。母亲做事讲究效率,也很能把握节奏和时令。因此经过母亲打理的菜园通常比父亲的菜蔬长势要良好得多。母亲因此对父亲更加不屑。面对那些长势良好的辣椒、茄子、秋葵之类,母亲说,哪一样不是我动手栽种的。他,一天到晚倒腾来倒腾去,也看不到一点收成。父亲并不服气,于是更加埋头在门前空地处开荒,种出各种时新的然而却并不茂盛的藤藤蔓蔓的瓜果来。
……
此刻站在夕阳辉映的四分田菜地里,我慢慢地采摘着母亲种的秋葵。对于那葱葱郁郁的满地蔬菜,我实在分不清哪些是母亲种的,哪些是父亲种的。
就如同我分不清自身这个身躯和灵魂,哪一部分是来源于母亲,哪一部分来源于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