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孟贤 文 |
在美国康涅狄格州家里逝世的世界戏剧大师米勒,在生前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久久凝视风雨中愤怒抵抗的树木,久久谛听急骤的雨点击打万物的喧嚣,他坐立不安,文思激荡,他把烟末儿装上烟斗,大口大口地吸着,迅即点燃两根蜡烛,奋笔写作——写作中的他,说在“追求自己的私人火焰”。
什么是私人的火焰?我以为是作家的全部的精神劳作,是洞照这个世界的思想之光,是夜空中的一道闪电。借助这种光芒,我们可从作家伏案写作的身体姿态以及严肃圣洁的面孔中,看到他的高度社会责任感和对人类的密切关注。
一直以来,米勒的“追求自己的私人火焰”这句话,像一粒种子落在我的心之原野,随之生根,随之萌发我对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名人和这些文化名人的“私人火焰”的检索。
从《离骚》中,我们看到不看脸色看天色的屈原心中腾起的忧国忧民、愤世嫉俗的私人火焰;从《归园田记》中,我们看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陶渊明内心深处对腐朽统治集团的憎恶和不愿同流合污的私人火焰;从“三吏”“三别”等诗作中,我们看到杜甫在一生漂泊中,不断地升腾痛击黑暗、抨击腐朽,同情和反映百姓苦难的私人火焰;从“乞我百万金,封我异姓王,不如独悟时,大笑放清狂”之诗句中,我们看到归隐于禅林的皎然蔑视权贵、洁身自好的私人火焰;从《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等篇章中,我们看到鲁迅笔下一刻也没停止冲腾的那团强烈抨击吃人的旧礼教和封建制度以及作家以文行医、补钙于民的私人火焰……
“私人火焰”是如何引发的?窃以为与私人的经历有关,这使我想起中外画坛两个行为失常的疯子:一个是红头发荷兰人,煮出的土豆汤有颜料味道,开枪自杀连心脏位置都找不准的凡高;一个是明太祖朱元璋第17子的后裔八大山人。他们因自身的经历或穷困潦倒,或亡国丧家而生发各自心中的私人火焰。从凡高自杀前所作的《鸦群与麦田》画作中,我们看那从天边由远而近的黑色群鸦——于转瞬间,会在视觉中变幻成一团团私人火焰:画家心头冲出的刮向社会现实的飓风;那金黄色波浪般的麦田,蕴含着画家生命最后终结时——心灵深处对社会、对人生的极为强烈、极为苦痛的情绪。须知,凡高的创作多为对现实、对生命内涵的体验和深刻反省。再看八大山人的画图,我们会想起他如浮萍如飘蓬的人生遭遇。这种遭遇使他沉默寡言,驱使他在门上贴了个“哑”字,与人说话或以手势表示,或以笔录交叙。之后,削发为僧的他,国仇家恨强压心头,自我压抑太久,导致精神变态,时而狂笑,时而疯癫,全身心致力于诗书画的创作,终于开画坛一代雄风。细看他的作品,蕴含着他那孤傲倔犟之气和骨子里清空出世的思想,这就是他的私人的火焰!
作家作品中的火焰,虽是“私人”的,但它能观照这个现实,烛照这个时代,因而它是崇高的、美丽的。不可想象一个没有忧患意识和良知意识的作家,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升腾绚丽的、耀眼的火焰!想想吧,倘若米勒的戏剧作品不是以针砭现实为重要特征,他的代表作《推销员之死》自1949年首演以来, 能在过去六七十多年的时间里,世界各地每个周末至少有一个剧场上演?能将这部经典之作翻译成29种文字?换言之,正是千千万万的观众从这部作品中看到了剧作家的“私人的火焰”,并因这种“火焰”照亮了自己,看清了世界,才长演不衰、深受喜爱。
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作家也是一个“推销员”。不过,推销的是作品、是文化。为了造就一代(或几代)人,每个作家都该在“推销”前(或“推销”中)自觉查一查自己的作品有没有“私人的火焰”,那是些什么样的“私人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