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翼民 文 |

　　夏天是裸露着的，什么都裸露，天地万物，都真诚裸露，无须遮掩。

　　天空一碧如洗，像水晶一般，偶有几朵白云飘过，若剪贴之工笔画，轻盈而具质感，再由阳光镶上一圈金边，愈发风姿绰约；地上的诸般物事都坦荡地让火热的夏日拥抱着、让爽朗的夏风梳理着——城里的一幢幢楼宇镀上了纯金的色泽，袒裸着，秀着它们的雄姿，秀出了城市的天际线。原来啊，唯夏日的阳光才能令人最真切感受到一座城市的高度、靓度、风度呢。

　　高楼们切割出的一条条绿荫街道依然车水马龙，不因酷热而倦怠，花花绿绿的遮阳伞飘逸流动着。女人婀娜的身姿更不能孤芳自赏，兹时不秀更待何时？秀出来让夏天的色彩愈加艳丽呀。这是一年四季里女人最看重的时节，热烈奔放，不裸之裸，求之不得呀。好在江南的夏天并不悭吝，加上老春嫩秋，洋洋洒洒可超半年，这可是江南女子的福分啊，哪如东北甚或俄罗斯女子，最多抓住两个月的时光裸上一把，秀上一把呢。笔者曾在夏季的圣彼得堡夏宫看到女孩们急急乎裸着秀着的情景，比基尼啦、花短裙啦、露背装啦，奔放着、跳跃着、叫喊着、歌唱着扑向河畔和海滨，哎呀呀，恨不得心也喷薄而出，裸出来让夏日和夏风滋润一下呢；我也曾在涅瓦河畔看到穿着比基尼的少女甚而老妇们横七竖八躺着，接受夏日阳光的按摩呢——此时此刻啊，唯裸露才对得起难得的夏季，要不，真有点暴殄天物的浪费哦。

　　其实大江南乡村的夏季也是裸露的世界呀，竹树小河村庄和田野都让阳光照射个透彻，竹林和树林伸出枝叶跟烈日握手，跟清风共舞。阳光则倾情洒满在每座农舍的屋面和墙壁，把它们照得纤毫毕现。田野里的庄稼呀果树呀则拼命吮吸着阳光携来的热量，该开花的开花、该灌浆的灌浆、该结实的结实，把花呀、叶呀、藤呀、果呀全裸了个畅快，只等秋将军一声令下，一统儿手拉着手载歌载舞欢庆丰收去也。

　　从前，江南乡村夏天裸着的风景最出彩的是人。人们再不必因春寒秋凉冬冻而思虑着如何穿衣，且裸了本真的身体再说，与其说因炎夏酷暑而裸，倒不如说是本性使然、心之所好。傍晚，乡村的小河边满是裸露着的人们，通常河的上游处是男子群落，下游处则是女子群落，皆裸露着，让清粼粼的河水润爽下一天汗臭腻腻的肌肤，也润爽下俗念杂陈的心灵。是啊，裸着的男女此时一无俗念，只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因为河水是自然的，身体也是自然的。偶尔，上游会有一两个调皮的后生泅水到下游胡闹，也会有一两个胆大的女子泅水到上游挑衅，结果在白花花的人群里鼓捣起一片活泼泼的水花，有的是调情和泼野，但绝无污秽和猥亵。我曾是插队落户的知青，多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始而躲避，继而认同，终于融合，我们认同并融入这天籁般的境界——可不是么，大自然孕育了人，人本该融化到大自然去呀。

　　其实乡间夏日的裸露不限于傍晚的小河，好多成年的女人都会在夏天裸露了上半身，坦然行走于村巷户舍。我们知青惊异羞怯于这风俗，渐渐也习以为常，视此为母性的裸露，多了几分理解和尊重。习以为常的还有乡间行船和车水的裸露。夏日行船，尤其是夜间行船，船夫会把全身裸个一丝不挂，任凭夜风和月色轻轻摩挲，那才叫一个爽呀；还有老式车水，那龙骨水车车水哗哗响着，车水夫稳笃笃踩着“旱榔头”，有节奏地踩着，水车不停地转着，踩啊踩的，嫌衣服烦琐，一一剥去，又嫌裤头麻烦，索性也剥去，就囫囵着身子，一个个车水夫，并排着，把水车踩得吱嘎作响，水哗哗流着，真来劲，车水夫们间或还唱起了山歌，好不欢畅。此时不远处就是大田中耘耥的妇女们，谁也不会去关注车水佬们的裸露，也不会靠近去偷窥，只和着他们唱的山歌对唱了起来，让山歌交汇荡漾在炎夏的空中。

　　——好一幅水乡夏日风情画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