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5版:二泉月·晚会

苦涩的美食

  | 曹友伦 文 |

  人的审美观点并不完全相同,比如对待美食。

  有一种家乡的美食,至今我只吃过一次,却改变了我的人生路。

  那是我还在南京读书的时候,母亲特地从家乡送来的食品。这美食只是赤烧瘦肉和一种自制的饼子,但食材是什么?佐料是什么?当时我毫无所知,我只觉得它很好吃。

  母亲送来美食的时间,是1961年的中秋。那天下午,门卫老孙来三楼的教室通知我说:你母亲在下面找我。当时我懵了,只觉得大脑浑浑糊糊的,好像忽然进入了梦境。当时,竟没顾得上和讲课老师请假,就一股劲冲下楼去,在门卫室,我真的见到了母亲。

  当时母亲还不到五十,却已很显老态了。满脸皱纹尚不必说,耳朵还背了;眼睛虽还明亮,但明亮的眼神中似乎只装着哀伤和牵挂。我刚在门口露脸,她就哑着声叫我,随之眼泪就往下掉。那一刻,我也很激动,连娘都没喊成,双眼就已被泪水湿糊了。

  娘盯着我的脸看,后又拉着我的手抚摸,她主要是验证我有没有瘦了。我也看她的手,却见她两手都擦着红药水。我问她怎么伤了?她说锄草不小心弄的。这时她有意转移话题,说她来看我是怕我饿着,特地带了些好吃的来,说着急忙打开包裹。她带来的美食,是一碗赤烧瘦肉和一包饼子。

  当时,我在江苏戏曲学校学习编剧。在戏曲学校学习,说它天天歌舞升平是一点不为过的。那时,我们每天都在歌乐声中学习,每天晚上还组织观摩(看戏)。一日三餐也吃得很好,中午的饭菜更美,天天见荤已习以为常。现在很难尝到的长江鲥鱼,在那时竟是三天两头有得吃。但母亲请人代笔来信总问我吃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我总回她说我吃得很好,谁知她还是不信,这一天,她竟独自一人为我送吃的来了。

  母亲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普通话也不会说,她是叫人写了学校的地址问讯找来的。这时,她放下食物的包包,问了些我在学校的情况,就说:八月半了,没买月饼,就做了这些,但这饼子一天只能吃一个。后来又叮咛了我几句,就说要走了。我没挽留她,因为学校里真没地方住。我送她到大门口,她执意不让再送了。望着她渐渐远去在申家巷口的苍老身影,我的双眼又被泪水迷糊了。

  我没有再回教室上课,急忙拎着食包到宿舍品尝美食去了。我先尝瘦肉,刚打开包,就有一股特殊的肉香扑鼻而来。那肉块不大,正好一块一口。咬嚼几下,瘦肉的纤维就已断裂,随之,肉的特殊鲜味溢满口腔。我一直把肉咀嚼着,甚至不忍下咽。我一连吃了五块,竟然还猜不出那是什么动物的肉。口中的肉香还未散去,我就迫不及待地又吃饼子。那圆圆的饼子呈褐黄色,上面还粘贴着点点黑芝麻。这饼子外貌虽然不扬,咬一口却也香,咀嚼时还很有黏性、很有嚼头。我真想再吃一个,但想起娘临走时的叮嘱,最后还是忍住了。

  母亲带来的食物很快就被胃肠接收了,但那瘦肉和饼子的味道已经深入我心。

  戏曲学校的午餐虽然依旧丰盛,但想着母亲送来的美食,就食之无味了。

  就在那个学期,学校忽然传来精简停办的消息。这一消息仿佛似一块巨石投进了池塘,在戏曲学校这一并不浩瀚的池塘马上沸腾开了。大多数同学是恐慌的,怕被精简了,但我的内心却充满了喜悦,因为那时我一直想家,想母亲……

  经不住家乡的诱惑,几经折腾后,我竟主动把我自己提前“精简”了。

  那一天,我终于背着简单的行李走上了回乡之路。时节虽然刚到初冬,周围的绿色却已稀疏枯萎。更使我费解的是路旁或河边的有些树木都没了树皮,光秃秃的枝丫上也没了叶子,无疑这些树都已死了。

  我刚走进村子,就见到了日夜思念的母亲,我急忙迎上前去。母亲拉着我的手接连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然后接过行李,一手抹着双眼进屋去了。

  吃午饭时,我没有吃到那种好吃的瘦肉,便问母亲那次来学校给我的肉和饼是什么食材做的?母亲反问我:在回家路上你有没有见到没皮的树?我不解地点头。她含着泪说:上次送来的饼是榆树皮晒干后磨成粉做的,我只是加了点芝麻和炒熟的黄豆磨成的粉。她叹了口气接着说:国家困难,又不准“资本主义”,就为种那点芝麻黄豆,还被批评了。我问:那为什么呀?娘说:他们说那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他们宁愿让那地空着、荒着,也不让种。为种那点芝麻黄豆,我还哭过好几回。这时我终于明白,这饼子为啥每天只能吃一个了。据说,树皮饼吃多了要解不出大便。后来我又问母亲,那瘦肉是什么动物的肉?娘淡淡地说:是野猫肉,是天生的野猫,就在我们家那间柴屋里捉到的。你一个人捉的?我惊讶地问。

  那畜生很凶,又抓又咬的,还差点被它逃了。母亲说。

  那次你送吃的来,看你手上擦了红药水,是——我更惊了。

  就是被那野猫咬的,还抓了几下,但过几天就好了。母亲轻松地说。

  这时,我的心突然沉重起来。母亲做美食的作料,原来竟是她的血和泪啊!我从泪眼中望母亲,觉得她比在南京见到时又瘦了许多,耳朵更背了。

  母亲说还做榆树皮饼子我吃。我望着小河旁白森森的榆树身子,只是摇头。

  后来,我就渐渐融入农民的队伍中去了,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艰辛的农活已使我累得精疲力竭,一日三餐的咸菜稀饭更使我的生话乏味。这时,我总会想起戏曲学校的鲥鱼、母亲送到学校的野猫肉……两年后,我当上了赤脚医生,再后来又上调到公社卫生院,这时我虽然已穿上鞋了,但心中依然空落落的,依然觉得还赤着脚。

  现在,母亲送的肉和饼的香味,仍然还时时在鼻子前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