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心情

父亲的存款

  | 陆一新 文 |

  挑来选去,姐姐终于相中了城东的房子,可是手里钱不够,姐姐借钱的电话打给我时,我正站在小作坊仓库门口为产品滞销且售价下跌沮丧着,便有些烦恼地告知她,实在很抱歉,最多只能帮她凑五万块。姐姐则话锋一转,让我帮她问问父亲的存款。

  父亲是个年近八旬的农村老汉。幸好是在新农村建设渐入佳境的农村,居然还有事可做。他做村民小组长,还穿上黄马甲保洁村里的主干道与中心广场。有事做就有工资,有工资就有存款,父亲精神抖擞骑着他的脚踏三轮车,到街上的信用社取出七万块,交给了急着买房的女儿。

  七万块不是啥大数目,但对于父亲这个农村老汉而言,确实能体现生活指数变化的厚重。

  小时候,我是常常会怨恨父亲的。因为他支撑的这个家太清贫了。身材瘦削的父亲,看着就不是种地的好手。况且年轻时做了几年乡村民办教师,站了讲台就缺少了田间地头劳作的磨炼。乡村学校撤并后回家务农,体单力薄、农艺生疏的父亲就沦为干农活挣工分的弱者。更糟糕的是,当时按劳动工分折合的分配收益,低得离谱,往往一个工只有几分到几毛钱,那可是鸡叫干到狗叫一整天的付出呀。我们家成了村上有名的超支户,靠向集体借粮、向村邻借钱过日子。存款,当然属于天方夜谭。

  好在父亲有些文化底子,后来有幸到大队(村)里当干部,每年就有几千块工资了。可那时的集体也穷啊,干部们奔忙一年,年终时只能在会计那里领到几百块钱,其它的都欠着,是挂在账本上的数字而已,连白条都算不上。我和姐姐都上学读书,开销更大了,我家只能是一个入不敷出的穷困家庭。有一次父亲认为我读书不上进打了我,我愤愤地回怼他:“你有多上进啊,别人家都造了新楼房,别人家都有存款,我们家呢?”父亲慢慢低下了头,垂下了打我的手。我们用眼睛对视着失望。

  父亲烟瘾不重,很少喝酒,不上赌桌,他手里没有钱,也只能平平淡淡地苦着,累着,穷着。我的幽怨有增无减,无能的父亲,没有权势、地位、金钱帮儿女铺就平坦的大道。我早早地踏入社会打拼闯荡,希望凭自己的本事改变家庭面貌。由于心浮气躁又只懂纸上谈兵,我终遭败北,跌入人生低谷。那一年,体单力薄的父亲在原有五亩责任田的基础上,又拿了别人家嫌累嫌苦抛荒下的四亩地种,用卖麦子、稻子的钱默默帮我还债。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父亲拖着逐渐苍老的身躯不紧不慢地劳碌,第一次感觉到瘦弱的人也可以有如此韧劲。

  再后来,我家的小作坊有了起色,父亲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艰辛了。充当了小作坊的门卫和勤杂工后,父亲对我说:“我要和其他工人一样领工资。”我没有违背父亲的意愿。穷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总得要有几个小钱放在他自己的口袋里摸摸的。后来我细算了一番,我给父亲的那点工资,只够他给小辈们发发压岁钱,给孙女和孙子发发奖学金,再去掉一些必要的零花,父亲没有存款。

  前些年,父亲从自家的小作坊“跳槽”了,七十多岁的他居然另外找了一份工作。随着新农村建设的不断推进,我们村里的主干道、中心广场以及很多公园般的村落,都要像城里那样搞长效保洁,踊跃报名的老父亲,如愿当上了村里的保洁环卫工。起早摸黑扫地清垃圾,苦是苦了点,但自然要比种地省力很多,有韧劲的父亲恰好能胜任,何况工资报酬也不低。看得出,父亲是越干越欢了。这些年每到吃年夜饭的时候,是父亲最自豪的时刻,他拿给孙女和孙子的压岁包,一次比一次鼓。只见他右手拎着守岁酒,左手有些嘚瑟地摇晃着,眼睛盯住孩子们,说:“快拿着吧,爷爷有钱了。”说完,清癯的脸上荡漾开来得意的微笑。我情不自禁给父亲夹菜,然后就会回想到小时候父亲也有给我和姐姐夹菜。那时,父亲从牙缝里省下钱,买了一张兜鱼的网,晚上到一个个河埠头去兜鱼,难得有昂公、痴虎、鲶鱼等上品,烧好以后父亲总是往我和姐姐碗里夹,依稀记得,那时他清癯的脸上也是荡漾得意微笑的。

  穷苦人家没钱买荤菜,父亲熬夜捕鱼作弥补,这一层的苦,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贫穷的时候,或许是光顾着怨天尤人了,所有的好,被忽视。幸好现在从温饱奔小康了,能有淡定的心态去感受和回味。原来,没钱的父亲和有钱的父亲,都是好父亲,他始终在努力着。

  要感谢改革开放,让我们的小作坊可以较好地生存下来,让父亲能较轻松地卸下养家糊口的沉重犁铧。父亲得闲总会摇晃着左手,文绉绉地说:“家中有粮,心里不慌;兜有存款,万事好办。”眼下,体态依然清瘦的父亲,精神爽朗,腰杆硬朗,乐此不疲扫着地挣着钱。看得出,兜里有存款,对父亲这个穷怕了的农村老汉而言,如何不是得偿夙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