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5版:二泉月·晚会

社长曹恒丰

  | 章为民 文 |

  一

  2019年五月初的一天,曹恒丰在“野草聚会群”留言,邀请大家于五月末的某天,聚餐。

  “啥情况?”

  “小孩百日?”

  “生两胎?”

  ……

  群内其他人,嬉戏留言询问。

  曹恒丰是野草艺社的社长。

  二

  野草艺社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无锡一帮青年人自发组织的艺术群体,鼎盛期,一度人数达四五十位。

  这些年轻的艺术爱好者,以“野草”的名义集聚,通过每周一次聚会,共同营造与那个时代呼应的小气候。

  简单、干净、充溢理想。

  这样的毎周聚会,成了他们在洁净空气中,畅快呼吸的增氧锻炼。他们在自己酿制的简淡氛围中,吐故纳新,吸取养料,让清新之气充畅血脉。

  这种聚会,成为一个群体对于坚守理想的呼唤、对于保持自由精神的相互慰藉。

  “野草”的意象,给了这帮年轻人在行为和精神上,某种暗示和召唤。重义、团结,低调、平实,安于平淡,不事奢华,成为“野草”群体最显明的特征。

  事过三十多年,再来回看,现今无锡书画界的中坚骨干,有半数与“野草”这个群体有关。

  三

  无锡南长街往南,经过的第一座水泥桥,叫塘泾桥。塘泾是条小河,自西汇入古运河。

  运河和塘泾的河汊口,有家米厂。米厂靠塘泾一面,有铁质机械传输设备,自米厂围墙伸出,架空穿过河边道路,落到塘泾河边,是为米厂的装卸码头。一袋袋米谷粮食,从码头装船,经大运河,运送到远方的城市和乡村。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普通百姓大都贫穷。附近一些揭不开锅的人家,便让老人或小孩,守在码头边,等一批粮食装卸过后,拣扫漏泻在地上的稍许遗粮。

  后来,这家米厂引进外资,转型生产方便面,成为中国粮食系统首家合资企业,一度生意火红。一句广告语“中萃面,面对面的爱”,曾经在这座城市家喻户晓。

  米厂往北,是南水仙庙。水仙庙非佛寺,是座道观。小时候路过,常有纠结:明明是道观,怎么称庙?后来读《说文》,说“庙”的字义,是和朝廷一般,有尊荣地位处,所以繁体“广”字头下,是“朝”;引义,为供奉祭祀祖先的地方,故有家庙、土地庙等,并非佛家专用。

  水仙庙边,有条狭窄弄堂,因在庙旁,称庙弄。庙弄中,住着三十余户人家。

  庙弄和塘泾河一般走向,自西向东。东头,搭接南长街;西尾,有一片树林。

  从南长街这头走到底,是庙弄32号。

  当年,野草艺社就在庙弄32号活动。

  四

  庙弄32号是曹恒丰的家。

  曹出生在这里。对于狭窄幽长的庙弄,他有更多的记忆细节。当然,记忆最深刻,是庙弄背景里的父亲和书法。

  曹父是位半读秀才,曾上过几年私塾,能完整背出《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治家格言》等。成年后,曹父在部队军服厂以裁缝为业。文化教育是粒种子,会在身体中油然发芽生长。当曹父抱起第一个儿子时,便决定,将私塾埋下的那粒种子,试着分植进儿子的身体里。

  曹是家中长子,六岁开始,父亲就让他拿枝毛笔,临写颜真卿的《多宝塔》。曹曾这样告诉朋友:读古文,学珠算,写尺牍,是父亲教会。

  曹收获人生中的第一份傲骄,与书写毛笔字有关。

  那时到春节,有贴春联讨喜的习俗。以往,邻居拿来红纸头,请曹父写对联。

  恒丰字帖临过一二年后,曹父把这件差使,让儿子来做。小恒丰拿起毛笔,一横一划写出来。等长条红纸头,布上漆黑油亮的墨字,拎着竖起来看,父亲、邻居全称好。自此,曹的心底,藏了一块大白兔糖一般的、对于软笔书写的甜蜜欢喜。

  五

  我和曹恒丰认识,在1982年,是徐红卫兄介绍。曹比我俩大六七岁,当时在国棉一厂工作。

  第一次走进庙弄32号的印象,现在还记着:

  一幢二层楼私宅。当时,曹的父母和弟弟住一楼,两位姐姐已出嫁,他住在楼上,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宽敞房间。

  房中,除了靠北墙有张木架床外,室内唯一的摆设,是整张三夹板架出的大画案。画案上,凌乱地堆着宣纸、书籍以及笔、墨、砚台和洗笔缸。四壁墙上,则挂着他用真、草、篆、隶写的一些书法作品。

  曹中等身材,体格魁梧,皮肤微黑,方脸阔口,身上的社会气,好像盖过了书卷气。但开口,却斯文,说到着急处,微微有点口吃。

  “文革”后的中国,正如花发春日,空气中亦散发出甜香。

  我们很快商定,一起邀约周围爱好书画的年轻人,在这间充溢着水墨气味的宅室,结社成立“野草艺社”。

  于是,一批有着共同爱好的年轻人,在每周三晚上,会聚到庙弄32号的二楼,带上一卷自己的字画新作,围处一室,兴致勃勃地畅谈创作心得,相互评论作品中的得失。谈到兴起,展纸挥毫,合作山水或花鸟,房中弥漫的空气里,蒸腾着滚烫的青春温度。

  “野草艺社”成立不久,会员们便进行了一次民主投票,推举负责人。结果,大家几乎不约而同,把社长的选票投给了曹。

  六

  还是回到今年五月末。

  “野草”朋友们接到曹的邀约,如期至,才发现,是参加曹的六十寿宴。

  曹告诉来友,寿宴是女婿、女儿操办。他本人并不想办,但小辈不同意。他们出钱,要来尽孝心。

  曹的女儿叫丹青,大学专业是环艺设计,毕业后,和夫婿开了一家自己的艺术设计工作室,生意特好。

  女儿孝顺,妻子贤慧。曹妻殷建凤原也在国棉一厂工作,是著名“铁姑娘班”的成员之一。殷工作上勤奋努力,操持家务,亦勤谨贤淑,把家打理得一尘不染,把夫婿照顾得手不动廿四;厨艺亦好,会做吃头,且喜欢与人分享。做出好吃的,不是叫“野草”朋友到家聚餐,就是装罐装盒,分馈众友。“野草”同人经过三十多年的意气积累,早处成兄弟姐妹一般,殷便成为大家共同的“嫂子。”

  曹兄弟两个,弟弟恒盛,也是野草成员,画山水。曹弟年轻时,使性好斗,在社会上有小名气。恒盛后来受哥哥影响,不动拳头动画笔了。在日常生活上,曹也尽力照顾这个弟弟。自己买了商品房,把偌大的庙弄32号留给弟弟。

  噢,忘了说,曹还是在原单位工作。其间,企业的性质、名称都换了几次,领导更是换了好几茬,他却一直在这家企业。为什么?和上上下下领导同事,处得好啊。

  七

  中国文明与世界其他文明,最大的不同之一,是至今仍在日常使用着象形文字。

  中国艺术与世界其他艺术,最大的不同之一,是文字书写成为一项专门的艺术。

  显然,中国书法是奇特的,也是富有深意的。

  这种笔画不一、结构繁杂的文字,让中国人在书写的过程中,增加了平衡感,生发了笔画线条产生的单纯美意。这大概就是国人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得心应手、且多美感的原因吧。

  如是,就容易理解,曹和家人、朋友以及同事,关系处得好的原因了——

  他是搞书法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