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桦 文 |
出了老淮安府的楚州,古黄河就进入盐城境内。在阜宁芦蒲一个叫做周门的地方,河水拐出一个弯,留下了一片宽阔的河谷,再向北,就是苏北桃花源了。700多公里黄河故道,就此展开一段最精彩的华章。
这是黄河故道最高亢明亮的部分。河东岸的堆堤和河西的树林隔水相望,高高的河堤,茂密的树林,一个智者正默对千百年不老的往事云烟。
相比起这条黄河故道,这片土地的历史应该早了许多年,只是那时候的这里并不处处栽种桃花。古时的桃花源,最北端的北沙已是入海口,其北垒土城,东临海水,汉、唐、宋皆有陈兵屯役。元末,当地豪绅羊成父子揭竿而起,自立“东海王”,建立南北二寨(北羊寨和南羊寨),并与史上著名的18条扁担起义的盐民领袖张士诚部联合,扼守古黄河下游地区,一时威震一方。明朝朱元璋时期,大批江南百姓从苏州阊门流散苏北,黄河故道上便多了人家。那些从姑苏城来的人们,虽然生活百般贫苦,但家家门前栽种桃花,借这片桃花,他们希望在内心里保留下一个亘古不灭的烟雨江南!从此,蜿蜒连绵的黄河故道,也就成了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
黄河故道桃花源,一片安放春风的所在。每年桃花盛开时节,整个桃花源成为一片粉红的海洋。风吹过来,吹落掉花瓣却吹不动浓郁的香气。到了果实成熟的夏天和秋天,除了丰收的果农,我们这一群调皮孩子也将在这里迎来一次集体的狂欢。小时候生活在乡村的男孩子,偷瓜摸枣的事情大都干过。走在乡村,举着粘知了的竹竿,顶着摸鱼虾的荷叶,我们知道哪家的桃子最早成熟,哪家梨园在东北角处有一个栅栏……当然,我们还知道怎样以最快的速度,从哪一条道路,逃出那片迷宫似的果园。当然,万一被发现,你除了像一只兔子一样迅速逃跑,或者纵身跳进河里,一个猛子扎到对岸,剩下的就只能是被主人扭住,除了一世英名不保,你还得准备挨爸妈的一顿狠揍。不过,抹掉泪水,一个新的更隐秘、刺激的行动计划也已经完成——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带上一把割草刀或者锯子,将果园主人搭在半空的瓜棚底下的某一根柱子锯掉一小半。陆小武家的棚子就是这样被我们锯掉的。那一天,看果园的陆小武来到瓜棚,刚爬到一半,就连人带棚一下子从半空翻落下来。接下来的几天,陆小武颠三倒四,说自己看见黄河滩上闹鬼,他还被鬼踩了一脚,差点摔死,结果被他的父亲一个巴掌掴过去:“黄河滩上哪有鬼?那是桃花仙子给你提亲,你该娶媳妇了。”
长河北望。苏北桃花源留下过多少记忆啊。由南向北,沙淤,世明,港南,港北,果园,外口,王山,李舍,这一个个地名已成为刻在我心里的神秘密码。黄河故道上沙土深厚,小时候从河东的家去河西老家看爹爹奶奶和舅爹舅奶(祖父祖母、外公外婆),我和弟弟妹妹会沿着黄河堆,一路徒步走到外口的十九堡码头乘船。十几里路下来,鞋帮裤脚一片尘土,晚上用毛巾洗脸,脸盆底已是厚厚一层泥沙。其实,我们是可以从另外几条路走的,但每次我们都舍近求远,多跑十几里地,就因为穿过桃花梨花,对岸的石湖有一个部队的军马场。每次经过那里,我们都能看见军马,那高扬的马鬃,高高的马鞍,那大大的眼珠,那哒哒的马蹄,那对着地上突然打出的响鼻,真是帅气又有派头。那天,我在草地上端坐良久,眼睛里一直湿湿的。那一刻,我知道,除了朝阳的光芒,落日的火焰,除了那正在逝去的少年时光,我的眼睛里再不会有别的……
长河北望,一架云梯高悬。告别桃花源,以阜宁北沙和滨海大套为界,黄河故道便由西向东改变了方向,由此,穿越了大半个豫皖和整个苏北的古黄河,也就进入了它的最末端,最终驱赶着清澈的波涛,一路进入万顷大海。但那桃园树林,牌坊塔影,春风冬雪,那沿着大港顺流而下的遍地野花,甚至那埋葬亲人的墓园,乡音乡恋、乡情乡愁,都会让河水情不自禁地回过头。
2018年春天,沿着古黄河东岸的大道,我的脚步停下来,我想我应该在这片土地上栽一棵树,我想能够像一棵树一样一直站在这里,站在高高的河坡,承接那春风夏雨和阵阵牛歌,一直听着这900年不断的河水的深情呼唤。我脚下的土地,还是从前那片土地,它的名字,也还是从前的名字。
那个名字,叫——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