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仪 文 |
外婆家住在无锡南门外肖巷上。从南长街一直往南,过了动力厂右转,沿小河走上三四里,就到了。外婆家在河的南边,两开间门面的房子,狭长的一条,屋后有砖石的台阶通向小河。
外婆叫许荣娣,是从长兴坐船过太湖嫁到无锡来的。她喜欢搬张竹矮凳坐在门口,或切猪草,或纳鞋底,或补衣裳。边上,一两个年幼的孩子,用衣袖管揩掉鼻涕,兴致勃勃地拍手跟着外婆唱着“遮没我的太阳,坏了你的鞋样;遮没我的太阳,烂掉你的肚肠”。有邮差骑着自行车来,喊着:“许荣娣,有汇款,拿图章!”“噢,来咧来咧!”外婆赶紧应答,起身回屋取出图章,朝图章哈了哈气,递了过去。脸笑成了一朵花。隔壁的门里,探出了几张脸,露着羡慕的眼神。
尽管过去了五十年,可这一幕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
小辰光,我们姐弟,还有表哥、表姐经常住在外婆家。那是我们的伊甸乐园。空旷,自由,能赤脚。鸡鹅鸭鸟,猪兔狗猫,好白相。还有好吃的,烘山芋,炒鸡蛋,烧蛳螺,猪油拌饭。满树的桑果吃得嘴唇发紫,手上、衣服上全是汁渍。几个孩子会比赛吃饭,都想争第一。吃饱了,掀起衣裳,露出鼓鼓的小肚皮,抢着让外婆拍。“看看伊只小西瓜阿熟咧。”外婆生育了七个子女,还替他们看护过六个孩子。她的身边似乎总有孩子在笑闹。所以,外婆家总是热热闹闹的。外婆收到的汇款,是我的阿姨、娘舅从外地寄来的生活费。这是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有好吃的了。
早先,苏南农村的房子都这样。前场后河,一家挨着一家,一溜的瓦房沿河排过去,这就是巷。有的一个巷就是一个村子,有的则是村的一部分。巷一般以姓氏命名。住的人多了,便再造出一条巷,巷的名字加上前、后、上、下、大、小来区别。如前张巷、下严巷、小周巷。巷上人家不少都沾亲带故,反正知根知底。隔壁乡邻,难免会有矛盾,可但凡有事,特别是婚宴寿宴,一家不落都得请。随礼也很率性,有送竹壳暖瓶,有送搪瓷痰盂,还有送钉耙之类农具的,谁让都是巷上人呢。
巷,一般解释为窄的街道。“里中道”“邑中所共也”,意思就是共同使用的道路。但其实,在苏南农村,叫巷的村子实在太多,就如同北方叫庄一样普遍。这应该叫村巷,以区别于城里的街巷。风景当然是不同的。城镇的街巷,更加有着文化的味道,也更为人传颂。如南京的乌衣巷、苏州的桐芳巷、常州的青果巷、无锡的小娄巷,听着就让人觉得美。这才是文人墨客推崇备至的巷。
就说这无锡的荣巷,名气实在是响。原先它却是上荣、中荣、下荣三个村巷,清朝前期,才连成一片,形成了弯弯曲曲,像龙形一样的街巷,统称荣巷。民国初年,荣巷正式建镇,青石板路也换成了弹石路。俨然成了无锡城西方圆几十里的一个商业中心。如今,荣巷已修旧如旧,恢复了当年的繁华模样,成为了中国民族工业先驱奋发图强的见证。无锡城里的小娄巷原本就是街巷,充满了文化的韵味,显得很高大上。有宗祠、秩园、牌坊和明清民宅建筑群。自宋代开始,无锡谈氏、秦氏两大名门望族即开始在此定居,并先后出了一位状元、十三位进士、十五位举人、八十名秀才。实在是文风扑面,书卷气十足,一时竟然成了文人举子的福地,搞得无锡的学子没有不想到这条巷子来沾沾才气的。
无论是街巷还是村巷,都是江南城乡地灵水秀、人文荟萃的形象代言,记载着吴地子民底蕴深厚、生生不息、始终蓬勃兴旺的智慧密码。农耕文明和商业文明,市井社会与乡村生活的独特风韵竟然能这样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一路风雨,已然走了两千多年。
也许,你会受到戴望舒《雨巷》的影响,喜欢这样的画面:金秋时节,细雨陌陌。一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子,撑着花伞,从石拱桥那端款款走来,一转身,走向狭窄的小巷深处,消失在粉墙黛瓦的拐角。微风吹过,几片枯黄的梧桐叶飘落在她身后的石板路上,留下阵阵香气。
但我更喜欢的场景则是:风和日丽,绿柳婆娑。小黄狗摇着尾巴,欢快地在前面引路。几个童男童女挎着竹篮,拿着镰刀,跟在头戴花巾、腰束短围裙的老太太身后,忽前忽后蹦跳着,惊得老母鸡夹紧翅膀,领着一群小鸡逃进竹林。他们叽叽喳喳打闹着,走过巷头,一转身,走上了田岸,消失在一片桑林之中,留下了一路的喜庆。
有人说巷是一个亲切的词,让人想起家,想起童年。说得真好。回不去的是童年,忘不了的是亲情,魂牵梦绕的是巷上的美妙时光。
我仿佛又看到外婆在河滩头捶打着衣裳,在灶披间挽着稻草结,在小天井晾晒着被头,在门口场上就着竹匾挑黄豆。我多想再跟外婆一起请筷仙,两人相对而坐,各拿三根筷子,做成匚状,两头对接在一起,请筷仙驾临,告知吉凶好坏。也多想让外婆再牵着我的小手,唱着“稀奇稀奇真稀奇,树上结荸荠,山上挖河泥,三岁个佬小大肚皮,四个和尚坐了脚盆里……”从巷子这头走到那头,东家送碗菜、西家借瓶油,张家给盒点心、李家讨点蒜姜,在淴冷浴、摸虾捉黄鳝、追着鸡犬鹅鸭到处奔跑中,开心过着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