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银 文 |
人生海海,是“我”前妻告诉“我”的,她是教授的女儿,说出的话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人生海海是一句闽南话,“形容人生复杂多变但又不止这意思,它的意思像大海一样宽广”。我想,是人这一生像漂在海上,起起伏伏;我想,是这世上有太多生人的故事,太多太多,一个海不够,叠起来差不多。
书里藏着一片海,海上飘着一船人。
他们不是生活在海上。就是一个村子,一个江南山村,春夏秋冬,村里的人讲着方言,亏得我是南方人,听得懂,看得懂,也想得懂。
这个村叫双家村,一个大村。“因着人多,怪胎也少不了”。具体有多少数不清,但麦家笔下的这几位实实在在是怪。老保长算一个,虽从地主败到低保户,却也吃穿不愁,穿不愁是因为无所谓,吃不愁说到底是吃得开,荤素通吃,老少不挑,从他嘴里吐出的女人和荤话混在香烟里,一支接着一支,偶尔夹杂着几个秘密,一起飘到村里。爷爷算一个,“爱搬弄大道理,爱引经据典,爱借古喻今,爱警示寓言,爱见风识雨”,时常把高深莫测的大道理挂在嘴边的老巫头,最后却在大道理上狠狠栽了跟头,栽到被全村人发难谴责,栽到年近百岁的老寿星在猪圈用裤腰吊死自己,死相最难看。父亲算一个,他是个闷葫芦,言语没有屁声多,其实心里头憋着事,铆着劲。他在村里没朋友,唯一同上校好,前半生把上校环在身边,后半世把上校铐在灵魂里,躯壳用来斗鬼,据他自己说有满屋子的鬼。
上校是谁?上校就是太监,村里最大的怪人。“村里人嘴上叫他太监,实际敬他为皇帝。”
他怪古的名目就列在书里,一二三标得有条理,读者一看便知。这些怪,村里人其实见怪不怪了,还有些怪却是让人牵肠挂肚,日思夜想的。“我”是其中一个。上校逃了,为什么?他割了小瞎子的舌,挑了小瞎子的筋。为什么?他的秘密被人发现了。是什么?几个字。什么字?自己去看,上校会偷偷躲着林阿姨炫耀给你看。
这个村庄和上校的故事共分三部。第一部的从两座山开始,一座海龙山,一座老虎山。所以这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龙是人才,虎是秘密。海里的第一个浪头撞击在结尾处,上校哭了,落魄地逃了。哭和逃没什么,重要的是人,是上校啊。上校应该是“笔挺,大嗓门,风趣爽朗,胆大勇敢,天塌下来都不怕的”,但是“在村里最后一次见到的他,和印象中的他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像白天和黑夜的不同,像活人和死鬼的不同,像清泉和污水的不同”。第二部在前一个浪头的带动下激起万千浪花。上校是鸡奸犯的传言在村子里爬开来,上校的故事和传奇从老保长的酒杯里溅出来,经常从兜里掏出大道理的爷爷出卖了上校,于是雌老虎父亲醒了,我被“潜送”出国了。第三部了,该结束了,也该放下了。“我”终于回到暌违多年的村庄和老宅,见到老态毕现的林阿姨和鹤发童颜的上校,上校肚皮上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是一幅画,画里有一棵树和四盏红灯笼。
麦家会说故事,尤其会说上校的故事。麦家不会说道理,大道理都是别人说的,爷爷尤其会说。说的道理都是空的,也可以是假的,只有上校有道理,生活的道理,也是人生的道理。所以他的信以“一切都是命”结尾,所以“我”在上校盛情邀请观赏肚皮的时候,才会感慨这世界的残酷无情。
北京时间2014年12月2日,深夜九点四十分,上校去世了。我很悲伤。
《人生海海》,麦家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定价:5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