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5版:二泉月·晚会

柴火往事

  | 郑卫星 文 |

  秋种结尾,稻谷上场。这个时候,秋收的忙头已经过去,早种的小麦已经在黑土里爆芽出绿。农民开始脱粒,队长便安排几个弱力老者,在谷场的边缘垒起柴垛来。我们把柴垛叫成柴几缀。

  队里的柴几缀垒好之后,队长便作主分配农户烧柴。稻柴按人头来分,大人一个头,小人半个头。这样,各家各户便在场前屋后也垒起柴几缀来。这个柴几缀是农户的主柴,要应付一年,所以烧柴经常是不够的。

  我的母亲为节省烧柴,对烧火大有讲究。母亲常告诫我们,灶膛里的火头要靠里。若是灶膛有轰轰轰的火势声响发出,母亲听到定是会骂的:“轰轰轰!你是在烧锅还是在烧烟囱!”

  尔后,队里分米的时候,也会有砻糠分配。砻糠是谷皮,很轻,是个抛货,烧着火势很旺,只是要在灶头旁配个风箱。清早,在村里走过,各家都有啪嗒、啪嗒的声响发出,那是他们都在拉风箱烧早粥了。

  每年的浪荡日,农民百无禁忌。父亲会在房前屋后修理树枝。平日,房前屋后的树是动不得的,若要砍伐,阴阳先生是必请的。这个风俗包裹着迷信色彩,但它的初衷也许包含了不让毁坏树木。修下的树枝叫烽茅,烽茅晒干断小再用稻柴扎捆就成为硬柴。硬柴是柴火不够的补充。父亲一般在辞旧迎新的时候用。新年要烧肉蒸菜,硬柴余温足,烧出的肉香。

  即使是这样,烧柴还是不够的。母亲便在河边荒冈种植了几墩谷芒。谷芒喜旱,不用施肥打虫,会在河边荒冈疯长。秋天落霜以前,谷芒墩上一片枯黄,母亲就去收割断小捆扎,运回家里做烧柴。

  烧柴尽管不够,父亲还是要省出稻柴摇草绳。草绳用在工厂里包裹铁铸件发货,用在城里包裹管道防冻,用在公园里包裹树木过冬。父亲在利益驱动下,摇绳机就不时哗啦哗啦地响。

  当然,到了夏初麦熟,队里会有麦柴麦壳分配。但麦柴麦壳干燥,火在灶膛里一轰就熄了。

  冬天来的时候,我家有少量的烧煤,是父亲用鸡蛋向镇上居民换取的,或是用砻糠去物资供应站换取的煤灰。煤灰运回家后,我们就镶点黄泥自己做成鸭蛋煤球。后来,我们用煤球机做圆柱样的六孔煤球。冬日,煤火从孔里透出,通红通红,一看炉子,脸上有火熏的感觉。这样,房子里也满屋温暖。

  苏州浒墅关红叶造纸厂的造纸废渣排在河中,囤积在河底,已经露出了水面。造纸废渣是稻草渣、木皮渣,可以从水中挖出晒干当柴烧。父亲得知后便搭两人,动用队里船只去挖废渣。船空早出发,过蠡河进大运河,摇到浒墅关已是吃饭时分。不想,挖渣船很多,都在排队。父亲去了几次,但不多时,父亲就说:“造纸厂的河底挖穿了。”造纸废渣用泥浆水搅拌均匀,做成渣饼贴在屋墙上,待其风干变白。

  一年春节,供销社商店有啪啪子出售。啪啪子是链条枪的子弹。邻村吴家的小孩把啪啪子藏于衣服的口袋。一日,天寒地冻,我们吃不消,在吴家的围墙边轧暖暖。突然,吴家小孩的口袋起火,烧着了他家的柴几缀。玩伴一看柴几缀着火,吓得都作鸟兽散。吴家小孩这一惊算是吓着了,他怕他父亲安排的一顿生活,一个新年不敢回家,他的父亲也不去找他,他就靠我们的接济在破庙里度日。吴家没有了烧柴,他的父亲借得水泥船便去漕湖挖黑泥。不想,回途之中突遇湖中龙卷风浪,船翻人去不曾回来。漕湖是片古湖,黑泥可当煤烧,父亲也去挖过,吴家事发后终被祖母挡住。运将回来的黑泥,如造纸废渣一样做法,也贴在墙上风干,只是颜色不一样,纸渣是个白饼,黑泥是个黑饼。村上有一老屋守在一口老井旁边已近百年,当年黑饼脱落后的影子到如今还留在墙上,分明是对柴火的一种辛酸记忆。

  父亲草绳不摇的时候,想不到用电用气时代突然来临,稻柴竟变成了多余的东西。那一年,父亲坚持要垒个柴几缀,不想,烧了三年还有多余。父亲总想把稻柴送人,但别人也不想要,稻柴就烂在了房屋前的场上。

  如今,夏收秋收都使用了大型联合机械收割,收割机前进,谷粒直接入袋,稻柴则变成了碎条末屑散落在田地。然而,本想稻柴还田肥田,不想秋种时稻柴不曾发酵,稻柴不烂,耕种便不利。农民对散落的稻柴无计可施,便点着开始烧田。秋收时节,田地火红一片,如炼狱一般,烧亮了半个天空。

  秸秆焚烧,破坏了生态环境。政府为杜绝焚烧秸秆,夏收秋收两季,村干部派专人巡逻禁烧。村干部压力颇大,祈愿田地不要起火,尤其不要成为周边地区的第一把火!

  现在,农民们的土地由种田大户耕作,农民住进了镇上的楼盘,用上了管道天然气。开关点火,火就来了,过着再也不用为柴火发愁的日子。

  柴几缀构成的村景也许不会再有,炉子上的火却在熊熊燃烧,父亲的老灶头已经成了一个时代的回忆。我想:慢慢地,炉子上的火,一定会把那个时代的记忆烧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