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3版:二泉月·文学

琥珀芬芳

  | 黄家伟 文 |

  “许多讨厌的声音传得很远,听起来却像音乐,对于我们卑贱的生活,这真是一个傲然的可爱的讽刺……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有一只野兽,当你我高尚的天性沉沉欲睡时,它就醒来了……当人和劣等的兽性结合时,便只有羞辱。” 汽车在《瓦尔登湖》的播音中行进。

  副驾座上,妻子打起电话:“小芬,你可以把茶壶按不同的泥料、容量、款式以及工艺难易程度,分出几个等次,然后分别定价,等会儿供他们选择。”

  “好的,嫂子。”

  小芬的外公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弟,我们家和小芬家隔墙而居,我比她大一岁。自从七八岁上断了联系后,40多年来,我们直到前段时间才重新联系上。

  高中毕业后,小芬在丁蜀学做茶壶。读大学时,有一年我从南京回老家。长途车,中巴车,三轮车,终于接力把我送到了村口,接下来的三华里路,只好步行了。村庄是人类的童年,我兴奋地回到了童年的故乡。春天的故乡,四野生机勃发,每个人温暖的笑意,是从脸上溢出来的。村道上,我竟遇见了小芬——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但一声清脆甜美的满面春风的“阿哥,我是小芬”,分明又让我看见了童年那个小丫头,就像眼前这春天。我们并没有多交谈,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之后的时间里,要不是听父亲说起小芬常送他茶壶,我差不多把她忘了。

  没有多说话是有原因的——两家大人因琐事有过矛盾,之后就起了生分。逢年过节,或者各家办大事时,每逢共同的亲戚上门,才表面上走动下,亲戚走后,感情的波纹迅速归于平静。小孩子自然只有自家羊儿跟着自家头羊走的道理,但也免不了在野地里吃草时,无拘无束地在一起撒欢的情景。

  故乡的童年的小芬,依然怯生生的样子。

  一晃20多年过去了,小芬正在为即将大学毕业的儿子考虑买房的事。南京的房子要摇号购买,她问我能否帮忙。

  汽车直奔小芬所在的陈某某艺术馆。说到这个艺术馆,又得说小芬了。宜兴制陶艺人数以万计。小芬虽然称得上是中青年陶艺家,但还算不上名家,而陈某某是当代著名书法家,在陶刻方面有独创性建树。他从东北来到宜兴,一下子就决定与小芬合作——刻字刻画所用的壶,全部由小芬制作。小芬为之高兴,但从不炫耀,更没有飘飘然,相反,她把“配得上名家作品”作为自己孜孜以求的目标,这不,前几天,听说已经评上国家级工艺美术师了。

  到了艺术馆,看到琳琅满目的各款茶壶,朋友惊喜不已。捧起这个,不肯放下,看到那个,连连惊叹。每个人都恨不得全部收了这些宝贝珍藏。朋友担心价格贵,一个劲地夸赞,明里暗里希望小芬便宜点。小芬朗声道:“放心好了,阿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自家人,不谈买卖。”朋友还是不放心,于是在初选的一大堆壶里,只是精心挑了少数几样小件。小芬略略一看,丝毫不强调哪件特别好,哪件难做,哪件泥料稀缺,只是论个数算,价格极低。朋友是识货的,以前买得多了,今天的情形,真是第一次看到。于是,弱弱地问:如果把挑剩的一起买走呢?话里有他的小心思。哪知小芬脱口而出:一样的价格!

  这下反倒是朋友不好意思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只听得小芬说道:“你们大老远地跑来我这里,是看得起我。朋友来,送都要送的。都是自己做做的,现在还要收些钱,挺难为情的。”朋友开心不已,正准备打包了,小芬又说,你们看看还喜欢哪个,一人送你们一个。朋友惊呆了。

  挑好壶,朋友一个劲地表示要请客。听见这话,小芬显得不高兴起来,“我们农村从来没有朋友上门要朋友请客的道理。”

  实在拗不过她的诚意,大家只好从命。汽车开了20分钟,还没到。朋友又开始小心思起来:会不会她以为壶卖得便宜了,要找家便宜的饭店?

  汽车七拐八拐,终于开上了一个山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豪华的山庄。城里人到乡下,一个个大起劲。在疯狂拍照时,老板娘说,你们总算来了,我的包厢特别紧张,小芬退了订,订了退,已经好几次了,再三要我留好位置,说有无锡客人。

  朋友顿时自惭形秽起来。接下来的事实又令人想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句话。末了,小芬不管我们可以导航,又开车半个多小时,一直送到高速路口。

  这是一个让人变得越来越聪明的时代,对金钱财富的欲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把人们的智力激发出来。然而,“迟钝”如小芬者,却没有被潮流所裹挟,她天天捏泥而出泥不染,逆风而行,期待在风声中返回故乡,在四季变换的每一次召唤中,回到人类五官清澈的童年。正如我的朋友孙昕晨在他的书中所言:古老的乡村宽厚、温善,它保留着村庄和鸟兽的语言,保存着四季的秘密,是人性的主要储存器。

  走出村庄的小芬,像一块琥珀,琥珀里有村庄的清澈,人性的原始,童年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