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志伟 文 |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个特殊的时期叫“农业学大寨”。每天清晨,老队长敲响挂在自家门前树上的钟,操着嘶哑的嗓子喊道:“上工了,上工了。”钟声三遍以后,村民三三两两拿着农具走出家门,等候队长派工下地干活。当时的农民除挣工分等待年终分红,平时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一年到头家里的油盐酱醋、草纸肥皂等要靠现金购买的生活必需品,都是捉襟见肘。有的农户不得不将自家老母鸡生的鸡蛋,七八分钱一个,拿到街上卖掉,所得的钱买回一块肥皂或一瓶酱油。
当时政府允许农民搞的副业只有一项,就是养猪。但规定,猪粪只能作为集体用肥,农户不能浇到自留地。每逢农历初三、十三、二十三,街上集镇有个类似庙会般的集市,我们都叫“落上”。四邻八乡的农民都会将土特产品、禽畜、家什上市交易。开春后,几乎每家都会到落上选购苗猪,家里人多的选两只,人少的选一只。六七个月后,苗猪长成了肉猪,可以出圈了。当家人心里喜滋滋的,因为卖掉大猪后就有钱改善下伙食,或给孩儿们添衣裤、交学费了。当时公社生猪收购站负责收购生猪的师傅叫阿德,眼睛有点眨巴,农户把生猪抬上磅秤,他便从猪颈、猪肚、猪腿摸三下,毫无表情地喊道:“三等乙级,45元2角!”说完,便在猪的腹部剪几刀猪毛做记号。卖猪户总会哀求说,阿德师傅你再看看,我家的猪长得这么壮,能否再高点。阿德师傅抬起头,提高嗓音说道:“不卖扛回去!”扛回去说得轻松,这猪今天被一惊一吓,已掉了几斤肉,扛回去需再养一个礼拜才能长回来。再说家里猪饲料已吃完了,不卖也得卖了。数着卖猪的钱,心里叹息着,全家人辛苦了半年多,100斤毛猪只卖45元钱,这日子太艰难了。
说归说,怨归怨,到了第二年春天,农户们还是照常去落上选苗猪。又半年过去了,肉猪可以出圈了。但一想到阿德师傅那把剪刀,心里又凉了半截。就在这年,隔壁村上几位头脑灵活的兄长叔伯打听到,苏州虎丘生猪收购价比我们当地高。一只猪可多卖十几元钱。这不得了,十几元钱差不多一只苗猪价格了。当年,我们家养了两头肉猪。我和巷上几户村民商量,决定搏一记——去虎丘卖猪。但细细一想,从老家到虎丘需经过望亭、浒墅关,水路需40多里,中午12时前必须赶到,靠摇船拉纤能行吗?我们盘算了一下,40多里水路必须5个小时以上,如早上6点钟前开船,中午应该能赶到虎丘。
到了卖猪那天,我妈半夜三四点钟就起来喂猪食,让猪多吃一点,因为多一斤重量就是多卖钱呀。早晨6时前,我们将七八头猪扛上水泥船,摇橹的摇橹,撑篙的撑篙,一起往苏州赶。到了塘河(大运河),我和裕民、建友三人上岸拉纤。阿南、伯寿两位稍年长的在船上掌舵、瞄纤。九十月份的太阳还是蛮毒的。我们俯起身子,踩在一脚高一脚低的纤路上,奋力拉纤。不一会,我们三人已经汗流浃背了。约莫三个钟头,我们的船要过浒墅关了,集镇临河纤路断了,我们只得收起纤绳上船。回到船上,看着躺在船舱里被捆绑、被太阳灼烤的八头大猪,尽管同行的两位婶婶不断为它们浇水降温,还是不断地喘气,吐着白沫。想想路程才过半,不要“猪坚强”们坚持不到虎丘啊。怎么办?我们决定拖轮船、抢时间。说干就干,刚好有一列货轮由无锡往苏州方向开过。我们的船便往货船靠了上去。我和裕民先用力拉住货船船舷,建友用竹篙倒钩货船尾部,然后三人一起发力,拼命拉住竹篙。货船老大看到我们强行拖船,一会左满舵,一会右满舵,想调龙灯似地把我们甩掉。裕民见状,连忙用缆绳扣住,当舵的阿南、伯寿跟着将舵推扳变换,终于将船稳住。阿南叔来到船头与货船老大求情,说清我们是农民,家里养了猪要去苏州卖掉,太阳又毒,时间赶不及了,求他帮忙捎我们一段。货船老大见我们说的是实话,便点头允诺了。就这样,我们终于在中午休市前赶到了虎丘生猪收购站,将八头肥猪一一过磅。收猪师傅同样将猪从头到腿摸摸,用剪刀剪了三下猪毛报价:“二等甲级,54元6角!”我们几人听后不约而同露出了笑意。
走出收购站,我们都用手捂着装有卖猪钱的口袋,走进了山塘街的饭店。稍有口吃的伯寿对着我们几位说:“你们几位今天拉纤拖轮船辛苦了,点只糖醋排骨,这是上海的光明牌啤酒,来瓶尝尝吧。”我想今天肉猪卖了个好价钱,就开开洋荤吧。回家路上,我斜躺在船舱里,用草帽盖住了脸,打着啤酒的饱嗝,心想,回去后再去落上捉两只苗猪,明年又可到虎丘来卖肉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