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源清 文 |
小时候的我大概有点早熟,因为两岁的事至今历历在目。记得那时和平路住所的后院就是金城大戏院。每逢夜戏,祖父便抱着我架竹梯上戏院后窗看戏。因为透过圆圆的窗户看戏,我称之为洞洞戏。我一边忘情于戏中的关公张飞、张生红娘,一边还不忘叮嘱祖父,抱紧了啊!大人们都好笑。但后来祖父就难得抱我看了,说是我爸妈讲危险。但架不住我的死缠哭求,我祖父会豁出去偶尔犯规次把。那时我就纳闷,爸妈是大人,我是他们生的,无奈。但爸是祖父生的,祖父为什么听爸的呢?
我小时候还算文静,因此没受过什么记得住的大责罚,而同一大院与我同龄的阿三,经常听到他受罚后奋力地呼喊,他受罚的原因最多的是尿床。其实每次他母亲罚他也只是扬扬手中的鸡毛掸、被拍什么的,并不真下手。可阿三却每次都哭叫得声嘶力竭,悲惨异常。这一套让我们孩子很看不起,反而都越加嘲笑他的尿床。偏偏厄运临到我头上。那次家中来了乡下亲戚,弟弟把床让出来,与我同睡。不知是否不习惯什么的,那晚弟弟隔一会就爬起来上马桶尿尿,这引起了阿姨的警惕:“这老小今晚水喝多了,别尿床。”于是就用旧衣服把他的屁股垫起来,垫老高,弟弟无奈,作不得声。我在旁暗笑,弟弟一晚上肯定睡不好。不料早上醒来,却发现身下潮潮的,经分析,确认自己造次。于是脑子里闪过一幅幅画面:家长的气恼与责罚、被子晒出去后众人的“好奇”、报复心极重的阿三竭尽所能的嘲讽……趁着弟弟还没醒,我若无其事地起床,从容地去厨房取走我早上的牛奶,端手中边喝边朝阿姨说:“我去喊弟弟起床。”事后,我阿姨说,听得我一声惊叫,跑去看时,我把牛奶“不小心”掉床上了。我“欲盖弥彰”的把戏自然瞒不了大人们。当被子洗过后晒出时,阿三果然马上转悠过来,连声问阿姨:“怎么了?怎么了?”“不小心牛奶洒床上了。”阿姨没好气地回答。阿三满腹狐疑,竟然还不死心地凑上去闻了闻,不过到底没什么确凿证据,只得作罢。想起阿三“犯事”后的经历,我原以为母亲知道后也少不了责罚。阿姨向母亲汇报时,我在旁偷看,居然发现母亲在笑。这让我想,事情会有转机。果然母亲把我叫去,风轻云淡地跟我讲:“没什么,小时尿床不算啥,我小时候也尿过床,今后当心就是。”我记得当时竟禁不住哇地哭了起来。母亲轻轻搂着我的头,我觉得母亲好温暖,好伟大。
当然,来自母亲的责罚也是有的,那责罚的形式较多的是 “谈心”。“谈心”的内容大致为事态分析,然后是做人的道理,最后还会跟你讲旧社会的苦难等等。你一边听着母亲那些摧心的往事,想象着母亲当时的心境,禁不住泪下;一边却又不得不防着万一她悲从中来突然不自觉地施展什么训诫手段之类,于是时光格外难熬。
不知不觉到了要怎么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孩子免不了犯错,教育、教导的方式当思孔老先生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些粗暴的方式是小时候自己的 “不欲”,自然也不能施于自己的孩子,但偶尔忍不住还是施于了。多年后回想那些“偶尔”,愧疚之心还是经久不去。如果说孩子懵懂时,略施惩戒,尚可原谅。那么当老人的作为要你决断时,心中又别是一番滋味。
父亲早逝,母亲寡居多年。一次,有人为母亲介绍一位著名剧作家,亦是沈从文先生的弟子。母亲对才华文人一向敬仰,记得她当时已征得弟妹同意,最后才来与我沟通,她知道我的工作难做。那一次长谈开始时,我觉得这次谈话形式应该与我小时候谈话的角色互换了。但,母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我竟眼涩涩的十分认同了母亲的诉求。
不过那次以后,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在家族中长子长孙的身份,开始“自重”起来。因为上有老下有小,我作为中坚力量,这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但我发现我的地位在我乐陶陶含饴弄孙的当口,不知不觉地被孩子动摇了,让这感觉明确起来的起由是,那天社区里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员,为小区居民诊疗服务。我因烟酒都沾,对身体不太自信,自然就成了服务对象。为我诊治的女医生态度很和蔼,尤其她甜糯糯的一口一个“叔”地叫着,平时听惯了爷爷、公公之类,“叔”这个称呼很受用。结果就是,我抱了一大包补肾药回家。正好碰到孩子也回来,见到我如此低级的错误,禁不住唠叨了几句,并断定这些药是以吃不死为宗旨,肯定没什么用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家中的威信有点被质疑了,瞟了一眼妻子,明显是想得到一点声援,可妻子却逃避了我的眼神,只含糊地嘟囔着什么,显见立场肯定是不坚定的了。这让我痛心地发现自己“中坚力量”的地位有些动摇。于是,此后几天,我当着他们的面,很认真地吃药,恨恨地吃药。但几天下来没什么动静,他们都不惹我,这让我有点无趣,剩下的药就没怎么吃了。因为想,这药没用自不必吃,要是真有用,恐怕日后淡定的心态会受到影响,不敢造次。日后静思,一定是当时正处于“逆反期”。由此,无奈地意识到,自己正慢慢地日益老去,“中坚力量”的地位正朝孙儿的爸妈方向日益挪动。
“逆反期”的表现在母亲身上就清晰多了。母亲年至耄耋,却酷爱起攀高爬低来,连装个灯泡都要亲历,不让保姆动手。有一次甚至瞒着保姆,偷偷爬园中假山上摘花,摔下来,幸而没大碍,还要保姆瞒着我,但保姆顾及利害得失,还是向我告发了。那一次我对母亲的告诫颇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母亲微笑着,很顺从。当时我确定了,老人和小孩都会有一点逆反心理的。但她也有真惶恐的时候,那一次她抽着烟看电视,入神了,不小心把烟灰掉沙发垫子上,烧了一个洞。那天晚上看电视,她拍拍沙发,让我坐她旁边,见保姆他们正忙着别的,她悄悄挪开坐着的地方,指了指那个洞,朝我笑。我亦看了看四周,不声不响地把垫子翻了个,然后我与母亲对望着,贼兮兮地笑。
两年前,母亲鲐背之年,作古了。日前卸洗沙发垫套,看见了那个洞,良久,突然泪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