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嘉琛 文 |
因为从来不曾长久离开出生地,总感觉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于是在有限的阅读里,我会特别喜欢读到本土作家的文字,看到自己熟悉的景物在他人笔下呈现出生机与活力,想象一种并不遥远的守望,很容易有“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触。
阅读阮夕清的作品,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对于乡愁的执念。写作或阅读,见仁见智,归根到底都是一种“个人的体验”,时有“独乐乐”般的窃喜,又有想“为外人道”的分享之乐。
第一次读到阮夕清的小说《阴天傍晚的光线》还是在1999年,惊叹和惊羡之余,我以为自己与作者之间的距离,大约只是一条南长街和一脉古运河;如今岁月奔腾而下,转过了无数道弯之后,才明了原来我们之间还相隔着人山人海。对于江南弄堂的无边风景来说,我永远只是一个好奇心十足的观摩者,而在他那里,那些迷宫一般的里弄、奇妙的社会生态,那些被细致描摹的群像、性格迥异的众生,已然成为生命中无法被改编的基调。
在时间里,年纪增长,年华沧桑,我们与记忆的距离,却反而越来越近,人过中年之后,这奇异的理论就被不断地验证着。
阮夕清的笔头,总是被旧时光的气息浸润,往昔芳华、旧日芬芳,仿佛唯有逝去的,才是值得珍藏的。磨砺往往促进成长,在过去一年里,对于他的创作而言,似有点重返“黄金时代”的意味。那些陈年旧迹从来没有被淡忘,它们被细致地收拢在一起,如同归入一门古法的酿造技艺,让文字的珍酿在出窖后愈加显示出特别的风味。
“不刻意”已是他在写作中出神入化的技法。有些人需要经过训练才能掌握白描的写实手法,在他却仿佛只需要打开回忆的阀门就水到渠成。他习惯与微尘为邻,带我们从风光无限的景观道上拐入一条幽深的“备弄”,浮华背后的真实场景纤毫毕现。倘若他是一个画者,则笔尖一定比针尖还细,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妙细节,每落一笔都不含糊。
“孩子气”是阮夕清有别于其他小说家的重要特质,用时下流行的说法又可以叫做“少年感”。作为极有个性的小说家,其文字却鲜有冷酷与刻薄之风,反而有一种深藏不露的柔情,这大约与他专注多年写作教育,经常和孩子们打交道有关。这种对童真的敏感在《草木鸟兽之名》(《花城》2020年第3期)中发挥到了极致。
我很喜欢他在这篇作品开头设置了一个“飞天”的意象:一个人带着一篮子零食腾空而起,飞向遥远天际……通过主人公这种情不自禁地夸大与想象,让我们瞬间回到孩童时期的经验里。就在这“熟悉的陌生”之中,若干种“已知”和“未知”纠结着,回忆被唤醒,沉醉其间,不知归路。那“无以名状”的不仅是“草木鸟兽”,更有我们各自的生活。感怀之余,让人忍不住惦念起这个叫做赵爱国的孩子,也会试着像他一样,去用心记住每一棵树、每一种花的温暖的名字。
《黄昏马戏团》(《上海文学》2020年第6期)着力呈现的是一场众人围观下的荒诞闹剧,以一出奇异且不入流的马戏表演,穿插起似曾相识的旧日影像。“小丑”的角色设置,会让人想起同名的奥斯卡获奖电影,在狰狞的表情之下,眼角总有藏起的泪花,浓重油彩掩盖漫无边际的无助与苍凉。
路过江南小城的“小丑”,本是一个底层讨生活者,和那些一无所有的寻常流浪汉不同,他是有“团队”的,“三只猴子、两条狗、一只羊、三只鹅和一匹马”,一车动物组成了最简易的“马戏团”,吸引了身处无聊与无趣中的小城居民。提前内退的中年人、吊儿郎当的无业青年、心生好奇的少年,这些游离在主流之外的人,不自觉地走向了得寸进尺、剑拔弩张,攻与守的僵持,最后竟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偷偷剪断猴绳的孩子打破了,一场无事生非的闹剧尘埃落定,让读者和作为亲历者的少年“田鸡”一起,更见惆怅了。
《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雨花》2021年第1期)则以诗人柏桦的诗句为题,郑重地致敬着过去的光辉岁月。
早餐铺里一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传闻,成了盘桓在“小李”心头的大事。因为“美萍”是他认识的姑娘,他一心想要把“美萍”从流言的漩涡中心解救出来,是多管闲事也好,是无缘由的热心也罢,又或者是一点点英雄救美的心思在作怪,“小李”一刻不停地行动了。
“寻找美萍”的过程颇费周折,最后借助本应该作为“幻象”最佳道具的镜子,“小李”无意间却找到了真实的自己,那个大家都以为是初中生的“小李”,竟然已是人到中年的“老李”。受到“惊吓”的不仅是一路追随的阅读者,更是镜中人自己。
高速度的前行总掀起尘烟滚滚,回忆已无比奢侈,在最近几个作品中,阮夕清仍旧把我们带到他熟悉的生活场景中,继续尽一份“地主之谊”:古运河边、已成为城市“非遗”的大街区,不为人知的学校、工厂、街角、弄堂……人与时间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的角逐。
每个人对于时间的感受迥异,日历翻篇,时光流转,去而不返的日子,有人只觉“陈旧”,有人却看到“镀金”般闪闪发光的流金岁月。
对生活投入其心者,生活同样也会有所回馈。 “赵爱国”、“田鸡”、“小李”们,这些大时代中的小人物,无论经历或见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人与事,他们在本质上无不是“处江湖之远”的理想主义者,因其“理想”,而显得与现实有所隔阂,也能够成为作品中怀旧的代表,自如地游离于真实与虚构之间。而作为叙述者的阮夕清,在对旧时光的值守与吟咏中,更拥有了阅尽千帆过后的审慎与从容。
多变是这个时代的特质之一,城市“焕颜”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我们只能继续在影像和文字的回忆录中追忆似水年华,于是想要再借一句诗意:
记住吧,老朋友,再平淡的日子里,也请你经常深呼吸,嗅一嗅来自旧时光的芬芳,就像那猛虎细嗅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