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书苑

书房里的大地

读姜桦《滩涂地》

  | 阮夕清 文 |

  我去过一次盐城,从无锡出发,坐车两个半小时。江苏的设区市市中心都差不多,银行,酒店,综合体,写字楼。盐城也是。那次是单位出差,行程两天,中间我很想抽空去一趟建湖或响水。我爷爷是建湖人,我奶奶是响水人,我祖籍建湖。我爷爷在时,我问他是建湖哪里人,他却说不清楚,奶奶也说不清楚是响水哪里人。他们都是十岁左右随父母来到无锡,几十年过去,对故土记忆自然薄弱,唯一证明祖籍地的就是一口乡音了。我想知道祖籍地的样子,相信其中会有一棵水杉或一道河湾,那是属于我的一缕蛛丝马迹,带我找到额头一道皱纹或脸颊一粒痣的来历。可因为图片上简略的城市发展介绍,效果图和无锡城乡,以及我此时身处的盐城都差不多,犹豫之中,还是止步了。

  姜桦的新著《滩涂地》,这本书于作者,是对故乡的诗颂,是自然生态散文之杰作,但对我来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我找到了我祖籍地的样子。

  那些生长在海边的植物:柳树、水杉、槐树、芦苇、盐蒿、棉花、水稻、向日葵。它们迎风生长,开花,结果。

  那些生活在滩涂上的兽类:麋鹿、河麂(牙獐)、野兔、刺猬、猪獾。凭着留在泥土上的脚印,在滩涂的每一寸土地,它们都能够找到自己的栖身落脚之处。

  那些鸟类:秋沙鸭、灰椋鸟、白鹭、苍鹭、丹顶鹤、灰鹤、黑嘴鸥……滩涂辽阔,在条子泥和高泥滩涂,最高峰时观测到的鸟群超过数百万只。

  那些生长在滩涂和浅水里的鱼虾贝类:泥螺、花蛤、文蛤、海蜇、竹蛏、花蚶、跳跳鱼、桃花虾。刚刚捕获的桃花虾,烹饪时只需要放进一碗清水,以及少量的盐。

  还有一个个和大海连在一起的地名:蹲门、条子泥、高泥、巴斗村、东沙岛、三水滩、弶港、王港、新洋港。闸门打开,大海回流;渔船出港,众神高歌。

  我想,这才是盐城、建湖和响水原来的样子,如果说城市化的那部分是人的发型和衣着,流行款式难免趋同,那么姜桦则带我们看到了这片土地的灵魂。《滩涂地》中起码记录了五百种滩涂动物和五百种植物,我完全能理解他这种类似于博物学般的写作,只有把自己的存在和家乡融入一体的写作者,才会有对这片土地的生灵像展示传家宝一样,事无巨细地骄傲。这些细小的图腾,在作者心中燃腾起星空的明亮。

  当然,远远不止于此,书里那些完全纪实的部分,不仅加重了这片滩涂地的重量和厚度,更让它的一部分变得轻盈,像音乐一样飘扬起来。它同时具有黄褐和天蓝两种色,并且是时时动态的转变,聚沙而为历史,荡波而成未来甚至神话。比如“上午十点,响水河面上出现了由三百多条鲸组成、绵延达两里多地的庞大鱼阵,劈开水波向大海行进。大鱼黑黑的脊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拍打浪花的声音起伏交汇,响成一片”。意外遇到“大鱼”的意象,让我记起爷爷向我描述过,他小时候在家门口的河里看到过鲸鱼喷水,我认为这完全是胡说八道,鲸鱼怎么可能会游进古运河呢,就我们门口那条河,那得卡住。后来才知道,他说的不是古运河,而是响水或建湖的一条河。这是展示在家门口的神话,这是土地带给他们童年最美妙的蓝色,在那一刻,我爷爷的童年在姜桦的笔下重现,我似乎也站在他身边,瞪大双眼,看着这些仿佛从天而降的生灵,世界因此而大。

  这本书里有我爷爷奶奶的童年,有苏北的心脏,有滩涂地苍凉细弱的鸟鸣,像是我的出生证明。我把这片大地放进书架,我的祖籍地陪着我写作和阅读。

  诚如姜桦所言“一粒盐,行走在大地上”,是的,一粒盐,它是咸的,它也是苦的,但它是活的,它是黄海的晶莹的影子,微小而无处不在,目之所及,我们每一个都能尝到味道。

  《滩涂地》,姜桦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7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