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我偏爱人间寂静的部分

  | 朱武英 文 |

  1.立春:花与书

  一棵月季,四年前预备送朋友,黄色的,后来知道不很适合送人,便自留。没有想到的是,它开,一茬接着一茬,一年接着一年。它开,从立冬开到小雪大雪冬至,又开到了小寒大寒。一直开到了立春,牡丹一样的月季才有点累了。

  几乎每年都会养兰花,也几乎每年都养死。立春时,斗胆再入手一棵。

  卖花的女子说,一定要记得,不要太勤快,没干千万不要浇水,浇水千万别浇在花朵上。

  原来我的错误在于太勤快,太热爱花朵上饱蘸露珠般的水。

  ——有时候,太热爱往往带来的是毁坏。

  还是水仙最好养,几颗鹅卵石,一点清水。立春的阳光轻轻一勾,便含苞欲放了。

  我坐在水仙旁看诗人韩东的《五万言》。

  他说:很想写诗,但不想像以前那样写了。50岁的人写的诗应该是什么样的?招魂也招不来逝去的状态,唯有诚实才能广大。

  他说,春风让人伤感,只因生机之故,想念离去的人,他们是一些空出的位置,和我并行于世。他们就是,或者已经化作了这流动的无形的广大。

  我觉得他说得不错。就像他的诗一样不错。

  不过,没有前几日看的野夫文字凛冽。

  看野夫文章如水浒英雄痛饮烈酒,酒到微醺,往事浮现,与南来北往兄弟抱头痛哭,各自踉跄,向暗夜深处去。

  而柴静写的序,文字也真是好,洒然有民国遗韵。

  2.谷雨:幸好我们还有图书馆、诗歌和音乐

  图书馆终于半开放了。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感。借菲利普·罗斯《行话——一个作家和他的同行及作品》。赵瑜《别想跳过这些书》。西闪《国家的计算》,毛尖《一寸灰》以及蓝蓝《花神的梯子》。

  花神的梯子通向哪儿呀,图书馆呀。

  如果有天堂,我们都相信一定是图书馆或者书店的样子。

  图书馆的小H发了《在无锡,遇见书店》。

  无锡新华书店。百草园。润生书局。钟书阁。大众书局。字里行间。惠山书局。西西弗斯……每一个都亲切得要命。

  幸好,我们还有书店。

  他的豆瓣简介只有一句话:“诗歌之光,照亮突然醒来的人”。

  他在一首诗中追问: 是什么让失魂落魄的心在春天里提着灯笼?是什么让船夫在寒冷的冬夜,在河流的尽头漫长等待,追寻那颗被冬天命名的心?

  在聚合与离散之间,纵使河流淹没了一切,纵使我们“等待着茫茫暮色”,也相信“必有人重写爱情”。

  虽然,他的直播更像一场促销。虽然,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虽然,北岛老了。西川老了。蓝蓝老了。

  幸好,诗歌不老。

  崔健当然会迟暮,但崔健的音乐因为渗入了文学和哲学上的表达,难得保留着摇滚乐最珍贵的社会批判性。

  崔健总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为你递上一杯烈酒,并先饮为敬,并对你说——老子根本没变!

  在某场春天的演出过后,在与窦文涛的对谈中,他说:“这几十年,不该变的都变了,该变的都没变。”“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宽容的人。”“得有人告诉你幸福是什么,音乐就是在做这个。”

  幸好,崔健没变。

  否则,我们无处撒野,我们一无所有。

  3.夏至:宜看云赏花,宜借书吃馄饨

  看完手头最后一本书,奈保尔《自由国度》,惦着过书瘾。

  “海水不管在深夜有多黑,到了早晨总会重新变蓝”——

  自大和谦逊就这样奇怪地燃烧,投射出的光亮经常会以新的而且是出乎意料的方式揭示这个世界。奈保尔的文字永远像海水一样尖锐,富有冲击力。

  晚散步至图书馆。知晚间借阅尚未开始。有点遗憾。

  夏至日晨,穿过一广场辽阔的声浪去市图。借卡罗·罗韦利《物理学家的智性冒险》与司马辽太郎《马上少年过》。

  暑假快到了,有的是时间看书。

  两本一借,似乎快乐便乘以二又二分之一了。哈哈。

  夏至。宜看云。赏花。焚香。宜饮杨梅酒。用薛师傅家杨梅做成的杨梅酒,色泽口感都很好。

  宜吃馄饨。无锡老话里说,夏至弗喰馄饨,死咯呒不坟墩。

  说得杀气腾腾,骨子里不过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安然度夏的温柔。

  仿佛北野武的菊次郎。

  4.小暑前的云与被忽略的小红李子的N种表达方式

  六月底的时候,云很好看。那时,晚饭后,可以随意外出散步。而云是多么有趣的一群家伙。

  前一秒火红,后一秒金黄。上一秒飞天,下一秒下涌。

  常常会停下来看云,看到连步也忘了散。而周围,全是停下来用手机追云者。老的,小的都有。六月底的时候,云真的很好看。

  小红李子是买冰糖李时薛师傅随赠的。

  “吃吃白相相”。一大盆。小小的。红红的。有一点酸。

  洗干净了,挑软一点的,去核,炒李子酱。

  抹一点在自制的面包上,酸酸甜甜,可以绕梁三日。

  硬些的呢,做李子酒。颜色生动。

  还有两只最美的,舍不得吃,用来做书签。卡洛·罗韦利《物理学家的智性冒险》与门罗《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

  六月底的时候,学生三年作文自选集《夜空中最亮的星》制成了。

  书,很薄,54个P。

  “要是4的倍数,这样才不浪费。”排版的小张善意地提醒。

  书,却也很重。印刷费,由学生为多期《全国优秀作文选》做“评论天团”所得与我的部分稿费庄严组成,所以格外有纪念意义。

  六月底的时候,他们来学校交志愿草表,书很郑重地发至每个孩子手中,相互签名,互道珍重。

  后来,因为疫情,他们“云毕业”了。

  一时,我和班主任老邵都有些不合时宜的惆怅——下一届,还会遇到这样天真、纯净的孩子吗?

  5.立秋:我偏爱人间寂静的部分

  父母的老屋预备转手,我们姐弟几个约好了去打扫。

  “我们要的基本都在新屋里了,老房子里,你们要的都带走,不要的全卖掉或扔掉”,父母嘱咐。

  临走,妹妹拿了些琐碎的生活用品,弟弟带走了他年轻时的照片集。

  照片里的弟弟,白衬衫,牛仔裤,摩托车。青春正好。

  我拎走了两大袋子书。

  一些是父亲的旧书,冯梦龙的《三言两拍》,高阳的《胡雪岩》,周一良的《世界通史》系列。一些是我刚上班时买的,波伏娃的《人总是要死的》,欧文·肖的《拜占庭的黄昏》,《西方伦理学流派》。

  ——年轻时的口味总是很奇怪的混乱。

  其中一本《康德对本体论的扬弃》。记录着购于1990.08.07。

  在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

  于毕业分配一个终于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却在天的日子。

  我与这本书,与那个刚走上工作岗位,一切都是未知,一切充满了可能的年轻人之间隔着,三十二个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