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武英 文 |
1.立春:花与书
一棵月季,四年前预备送朋友,黄色的,后来知道不很适合送人,便自留。没有想到的是,它开,一茬接着一茬,一年接着一年。它开,从立冬开到小雪大雪冬至,又开到了小寒大寒。一直开到了立春,牡丹一样的月季才有点累了。
几乎每年都会养兰花,也几乎每年都养死。立春时,斗胆再入手一棵。
卖花的女子说,一定要记得,不要太勤快,没干千万不要浇水,浇水千万别浇在花朵上。
原来我的错误在于太勤快,太热爱花朵上饱蘸露珠般的水。
——有时候,太热爱往往带来的是毁坏。
还是水仙最好养,几颗鹅卵石,一点清水。立春的阳光轻轻一勾,便含苞欲放了。
我坐在水仙旁看诗人韩东的《五万言》。
他说:很想写诗,但不想像以前那样写了。50岁的人写的诗应该是什么样的?招魂也招不来逝去的状态,唯有诚实才能广大。
他说,春风让人伤感,只因生机之故,想念离去的人,他们是一些空出的位置,和我并行于世。他们就是,或者已经化作了这流动的无形的广大。
我觉得他说得不错。就像他的诗一样不错。
不过,没有前几日看的野夫文字凛冽。
看野夫文章如水浒英雄痛饮烈酒,酒到微醺,往事浮现,与南来北往兄弟抱头痛哭,各自踉跄,向暗夜深处去。
而柴静写的序,文字也真是好,洒然有民国遗韵。
2.谷雨:幸好我们还有图书馆、诗歌和音乐
图书馆终于半开放了。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感。借菲利普·罗斯《行话——一个作家和他的同行及作品》。赵瑜《别想跳过这些书》。西闪《国家的计算》,毛尖《一寸灰》以及蓝蓝《花神的梯子》。
花神的梯子通向哪儿呀,图书馆呀。
如果有天堂,我们都相信一定是图书馆或者书店的样子。
图书馆的小H发了《在无锡,遇见书店》。
无锡新华书店。百草园。润生书局。钟书阁。大众书局。字里行间。惠山书局。西西弗斯……每一个都亲切得要命。
幸好,我们还有书店。
他的豆瓣简介只有一句话:“诗歌之光,照亮突然醒来的人”。
他在一首诗中追问: 是什么让失魂落魄的心在春天里提着灯笼?是什么让船夫在寒冷的冬夜,在河流的尽头漫长等待,追寻那颗被冬天命名的心?
在聚合与离散之间,纵使河流淹没了一切,纵使我们“等待着茫茫暮色”,也相信“必有人重写爱情”。
虽然,他的直播更像一场促销。虽然,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虽然,北岛老了。西川老了。蓝蓝老了。
幸好,诗歌不老。
崔健当然会迟暮,但崔健的音乐因为渗入了文学和哲学上的表达,难得保留着摇滚乐最珍贵的社会批判性。
崔健总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为你递上一杯烈酒,并先饮为敬,并对你说——老子根本没变!
在某场春天的演出过后,在与窦文涛的对谈中,他说:“这几十年,不该变的都变了,该变的都没变。”“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宽容的人。”“得有人告诉你幸福是什么,音乐就是在做这个。”
幸好,崔健没变。
否则,我们无处撒野,我们一无所有。
3.夏至:宜看云赏花,宜借书吃馄饨
看完手头最后一本书,奈保尔《自由国度》,惦着过书瘾。
“海水不管在深夜有多黑,到了早晨总会重新变蓝”——
自大和谦逊就这样奇怪地燃烧,投射出的光亮经常会以新的而且是出乎意料的方式揭示这个世界。奈保尔的文字永远像海水一样尖锐,富有冲击力。
晚散步至图书馆。知晚间借阅尚未开始。有点遗憾。
夏至日晨,穿过一广场辽阔的声浪去市图。借卡罗·罗韦利《物理学家的智性冒险》与司马辽太郎《马上少年过》。
暑假快到了,有的是时间看书。
两本一借,似乎快乐便乘以二又二分之一了。哈哈。
夏至。宜看云。赏花。焚香。宜饮杨梅酒。用薛师傅家杨梅做成的杨梅酒,色泽口感都很好。
宜吃馄饨。无锡老话里说,夏至弗喰馄饨,死咯呒不坟墩。
说得杀气腾腾,骨子里不过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安然度夏的温柔。
仿佛北野武的菊次郎。
4.小暑前的云与被忽略的小红李子的N种表达方式
六月底的时候,云很好看。那时,晚饭后,可以随意外出散步。而云是多么有趣的一群家伙。
前一秒火红,后一秒金黄。上一秒飞天,下一秒下涌。
常常会停下来看云,看到连步也忘了散。而周围,全是停下来用手机追云者。老的,小的都有。六月底的时候,云真的很好看。
小红李子是买冰糖李时薛师傅随赠的。
“吃吃白相相”。一大盆。小小的。红红的。有一点酸。
洗干净了,挑软一点的,去核,炒李子酱。
抹一点在自制的面包上,酸酸甜甜,可以绕梁三日。
硬些的呢,做李子酒。颜色生动。
还有两只最美的,舍不得吃,用来做书签。卡洛·罗韦利《物理学家的智性冒险》与门罗《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
六月底的时候,学生三年作文自选集《夜空中最亮的星》制成了。
书,很薄,54个P。
“要是4的倍数,这样才不浪费。”排版的小张善意地提醒。
书,却也很重。印刷费,由学生为多期《全国优秀作文选》做“评论天团”所得与我的部分稿费庄严组成,所以格外有纪念意义。
六月底的时候,他们来学校交志愿草表,书很郑重地发至每个孩子手中,相互签名,互道珍重。
后来,因为疫情,他们“云毕业”了。
一时,我和班主任老邵都有些不合时宜的惆怅——下一届,还会遇到这样天真、纯净的孩子吗?
5.立秋:我偏爱人间寂静的部分
父母的老屋预备转手,我们姐弟几个约好了去打扫。
“我们要的基本都在新屋里了,老房子里,你们要的都带走,不要的全卖掉或扔掉”,父母嘱咐。
临走,妹妹拿了些琐碎的生活用品,弟弟带走了他年轻时的照片集。
照片里的弟弟,白衬衫,牛仔裤,摩托车。青春正好。
我拎走了两大袋子书。
一些是父亲的旧书,冯梦龙的《三言两拍》,高阳的《胡雪岩》,周一良的《世界通史》系列。一些是我刚上班时买的,波伏娃的《人总是要死的》,欧文·肖的《拜占庭的黄昏》,《西方伦理学流派》。
——年轻时的口味总是很奇怪的混乱。
其中一本《康德对本体论的扬弃》。记录着购于1990.08.07。
在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
于毕业分配一个终于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却在天的日子。
我与这本书,与那个刚走上工作岗位,一切都是未知,一切充满了可能的年轻人之间隔着,三十二个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