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市井

一汤定乾坤

  | 吴翼民 文 |

  早年父亲和母亲经营过一家小面馆,在面客如云的苏州城也曾有些小名气,面馆名“秀记面店”,在一条小巷深处,三四张台子,四五个伙计,除了固定吸引着附近东吴丝织厂和电话局职工,也有着近悦远来的热闹。我记得每次去面馆,总能看到店堂内客满,店堂外有端了碗“唏溜唏溜”吃面的客人。邻里盛赞“秀记”果然优秀,叩问我父母亲个中缘由,母亲说除了货真价实、设身处地为客人着想,就是每天把一碗面汤弄像样了。

  把一碗面汤弄像样了。母亲的意思我明白,小店主要顾客是丝织厂工人和电话局职员,前者是体力劳动者,整日奔忙于织机前,稀罕“重面”耐饥,后者多为接电话的女话务员,要求“轻面”即可,但面汤的质量务必出众。于是父母亲每日价千方百计熬出美味的面汤,即便是一碗没有浇头的阳春面,也必让客人喝得滴汤不剩,抹抹嘴,回味深长。

  是否把面汤喝得滴汤不剩,这是衡量一碗面好吃不好吃的标准。

  面馆行业向有“一汤二面三浇头”之说,亦即吃面首要者是汤要好,其次再轮到面,再其次方始品评浇头。这符合吴地“听戏听腔,吃菜品汤”的说法——“吃菜品汤”与“吃面吃汤”一个道理。当然这三者是有机连在一道的,缺一不可。比方说,浇头丰富多彩,汤水多半差不到哪里,因为烹制浇头的汤汁丰富就保证了面汤的质量,最基本的焖肉和爆鱼浇头烹调出色,就保证了面汤的底色不差,如果再有了各式现炒的浇头,如炒虾仁、炒鳝糊、炒腰花,最简单的炒肉丝,考究些的,炒三虾、炒蟹粉,浇头过桥兑入面汤,这碗面的面汤要寡味也难。所以好的面馆,首要的工序是“吊汤”,“吊汤师傅”是不可或缺的。“秀记”面店的“吊汤师傅”即由我母亲慷慨自任呢。

  后来母亲告诉我说,她除了每天把焖肉和爆鱼端正好——烹调焖肉是要压盆汤的,把厚厚的陶瓷盆压在肉上面,至少文火要烹五个小时以上,肉酥而形不变;至于爆鱼要选八斤以上的青鱼开片,方始像个模样——她最耗工夫者就是变着法子吊出好的高汤。譬如鳝骨、虾壳、鱼鳞、大骨、鸡壳均是“吊汤”的好原料。从前太湖多的是鳑鲏鱼,且说这鳑鮍鱼是太湖地区的一种小鱼,永远也长不大,有鱼小刺多、肉少汤美的特点,价廉物美,用来“吊汤”非常实惠鲜美,取其汤而舍其鱼,实在再理想不过啦。但“吊汤”太过辛苦,父母通常三点钟就要出门,父亲掮去排门板,母亲即投入烹制浇头及“吊汤”工作。到五点半左右,面店就要迎客,在大冬天尤其艰辛。我曾经问过母亲,“吊汤”那么艰辛,何不搭用味精?母亲立即让我噤声,说是一旦用了味精,顾客是吃得出来的,以后再不会上面店吃面哩,好不容易打出的招牌绝不能让味精给毁了。她告诫说,有个厨师应邀去客人家“落镬”(到客人家办宴席,谓之“落镬师傅”),为图方便和节约成本,搭用了味精,被客人家品尝了出来,结果“落镬”费用一笔勾销,所以一定要实诚做好“吊汤”这一环节,来不得半点虚头巴脑。

  后来父母的面馆公私合营进了上规格的饭店,父亲被聘用为会计,母亲则因家务缠身而放弃了职业,其时开始饮食行业改造——工农兵化,加之食品匮乏,一碗面不再要求做精致了,自然“吊汤”的环节也舍弃了,味精长驱直入后厨,面客自然不再奢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