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仲茹 文 |
“你们做过梦吗?”2011年,我在撒绒村支教时问孩子们。
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争抢着说,有梦见过牦牛,有梦见过马和骡子,也有梦见过虫草。小一点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梦。
“好棒哦,那你们有梦过没见过的东西吗?比如你们在认识橘子和香蕉之前有梦过它们吗?”
孩子们纷纷摇头。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哦,但是我以前在梦里见过你们家的房子哦,还坐在你们家屋顶晃脚丫呢。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我说。
孩子们又纷纷摇头,一脸懵地看着我。
“因为我在书上看过有人描写你们这里的房子啊,我觉得你们的房子很美,就在梦里看见啦。是不是很神奇?”
孩子们咯咯地笑,向我围过来,女孩们有拉我手的,有抱脚的,拉不到四肢的要蹭身子。
“你们来学校认字,学会看书,就可以梦见一些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哦。”我说。
孩子们蹦跳着争抢说:“我要读书认字。”
那时候有16个小孩来学校上课:拉姆,益西,绒青,大青宗,小青宗,仁增拉姆,康卓拉姆,大卓玛,小卓玛,大扎宝,小扎宝,益西隆多,嘎田,仁青,偏初,隆西。
撒绒村没有通信信号,2015年我回去看他们。
木里往茶布朗的班车隔天发一班,天蒙蒙亮,我把大箱小箱的物资搬车上,司机说我箱子多,加了一人的车费。
路没铺沥青和水泥,但修得比以前平整,不再是大坑大洼颠翻五脏六腑。一路上,车没坏,却遇上了塌方,等清障等了几小时。
十一月中旬横断山脉深处的峡谷,满山遍野的红黄夹绿。景色很美,气温也很低,冲锋衣顶不住,还要加羽绒。
离目的地越近,下车的人越多,天黑过后,车上剩下司机和我两个人。我没有丝毫的害怕,毕竟以前在水葬的河道边的学校也住过一段时间。
车在峡谷的河道边行驶,透过车窗,我看着反着幽幽白光的河面发呆,是纯粹地发呆,什么想法都没有,因为没有体力。大理—攀枝花—西昌—木里这一路我都在晕车,没吃几口饭,途中还被盗了两千现金。
在茶布朗请了三辆摩托车把物资载到村子,一辆400元。去到村里才知道,原来路已修宽,可以走小轿车。
到了撒绒村才知道学校已搬迁,村子中央一户人家用一个后院里的三间泥石结构藏式房加一个十平方米的院子换了河边的那座学校。
值得高兴的是,政府给每户人家都派发一台太阳能发电机和一个蹲厕,新学校也得到了发电机和蹲厕。村民的生活用水都是自家上山挖井埋管引水,新学校用水是去隔壁阿嬷家接的。学校终于过上有水有电有厕所的日子了。教室里的课桌也换成了可调节高度的新式课桌。
地方派了一位代课老师驻扎村校任教,撒绒村便不再接收支教老师,孩子也终于有了稳定的老师。
我把内衣、内裤、袜子、卫生巾这些物资送去学校,与代课老师一起分给孩子们。随后把村里十二至二十岁的女孩叫来学校,与学校的几位女童一起,领到教室。我向她们介绍月经以及卫生巾的使用方法。
村里人对于我带去的物资没说什么,大概是因为我也没说什么。倒是代课老师说了一句:“他们最需要的是厚实的外套。”
我说:“有一个从这片区域出去的女孩,她还是几岁大时便得了泌尿科和妇科的病。”
我也没有过多说什么,我千里迢迢带来这些东西就是对我的想法最好的阐释。
那16个孩子,只有拉姆、益西、小扎宝、嘎田去了镇上读小学,大扎宝、益西隆多、仁青、隆西出家当了喇嘛,康卓拉姆嫁给偏初,小青宗嫁给嘎田,大青宗与小青宗的哥哥定亲,绒青也与同村的小伙子杜基定了亲,大卓玛和小卓玛是下村的也已结婚,仁增拉姆没有读书也没有定亲,我劝她去镇上读书,但她不愿意去。
绒青家要进森林砍小灌木拉回家做堆肥,也要砍大树做柴,我跟着去了。原始深林,没有上山的路,绒青领着我踩着早年倒下的朽木走向高处,我看见麂子的脚印和粪便,松鼠和猴子四处乱窜,也听见野鸡咯咯叫。找到绒青爸妈时,他们已经砍倒了几棵直径约一米的巨木。绒青清理出一块平地,点燃了一堆柴火,煮酥油茶、烤牦牛肉和煨土豆。傍晚时分,夕阳红艳,气温却也下降了,我们从山上下来,沿着森林小道,向山谷里的村庄走去。天黑前,我们必须回到屋里,点燃炉子里的柴火。
我已无法把16个孩子再次集中起来,问他们是否梦见了没见过的事物。
我与康巴(我以前养的一条狗)一起,来到河道边那座废弃的学校,靠河边的两间木屋被移到了靠山那间涂了水泥外墙的房子上面,东西两面的围墙已坍塌。像往常一样用力抬脚才能踏上离地50厘米高的那间小教室,地上的木板所剩无几,屋里是乱七八糟的麦秆和垃圾,只有墙上那块凹凸不平的小黑板证明着这曾是一间教室。另一间厨房有牲口栖息过的凌乱痕迹,那座我们自己垒的灶台已消失,只有那扇木窗,依然开着,向着蓝天,向着白云,也向着峡谷深处。我走上木屋,在木板走廊上坐下,晃着脚,烤太阳,看着那颗光秃秃的老树,听着两条河道哇啦啦的流水声。
我要用一个下午与这间学校告别,与曾经说过的梦告别。
在茶布朗见到小扎宝、嘎田、拉姆和益西,我们一起走了很长一段路。益西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亲戚家距离学校远,我让她早点回去,她听话地走了,她不敢回头看我,她的双手一直擦泪水,我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把小扎宝、嘎田、拉姆送回家后,我在路上无目的地走,突然看见益西远远地向我跑来,手里拿了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她顾不得气喘吁吁,把我紧紧抱住:“我拼命跑,就怕赶不上老师。我写了信给老师。”我接过她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这是益西在路上一边跑一边写的信!我抓着她冰冷的手,说不出话来,泪水涟涟。我握着她的手又往她亲戚家走,在距离玛尼堆还有百来米远,她说那地方不好,不让我往前走了。我摸着她的脸,把她劝回去了,她一步三回头,转了弯,以为见不到了,她又从弯道里露出头来向我挥手。
我原地站了足足5分钟没动,泪如雨下。
梦还是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