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3版:二泉月·读城

追记画家钱剑华教授

|章为民 文|

  钱剑华作品

  一

  这是一次艰难的写作。

  追忆、回看40多年随侍钱剑华教授学画的点点滴滴,有种把结痂时间从皮肤上,剥离开来的触痛。

  先师钱剑华教授,1934年农历二月二十九,在宜兴官林镇观渎村出生,乳名笑兰,学名建华;2022年10月10日病故,享年88岁。

  老师退休前,为江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一生从事艺术实践和美术教育,从工艺到绘画,从立体雕塑到平面设计,从国画创作到理论写作,颇多建树,桃李天下。

  二

  1979年,我念初一。无锡市工人文化宫办过一期全市职工国画培训班,我是班上唯一非职工学员。

  这期国画培训班,授课老师,正是钱剑华教授。当时,钱老师40岁出头,刚从宜兴调到无锡,在无锡轻工业学院造型美术系任教。中等个头,头发稍长,梳成三七开;长隆面孔,脸上漾笑,笑意把眼睛拥挤成两根短线。穿一件藏青色中山装,上口袋里,插根钢笔;胸前,别一枚小小的、红底黄字的轻院校徽,样子严谨而老实。第一眼,像极1949年后、黑白照片里的徐悲鸿。

  老师讲课,口音是普通话和宜兴话的混合,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总要转成平声,让人听了,有安稳妥帖的感觉。黑板上粘张宣纸,老师边讲授国画技法,边直接用毛笔,当堂作画示范。用笔清健,造型爽挺;笔墨间,溢清呈新。班上学生,一时倾倒。学员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已80岁,叫曾可述。他是无锡名头不小的书法家,以篆书见长。几堂课下来,曾老在课堂上公开说,要正式拜钱老师学画。

  3个月一晃过。培训班结束前,钱老师叫我到讲台前,用宜兴口音的无锡话问:“要不要画下去?”

  12岁的我,连连点头。

  三

  过北门外的吴桥,再向北,沿一条叫五指河的水流,又过去好一段路,见到一座叫南徐桥的红砖水泥桥,钱老师的家,才近到眼前。

  茫茫田野,一座村子。

  老师的家,在村子近桥的第一排。

  这是江南农村,当时惯见的私房:户户房墙,互借互连,近十户合成一排。

  老师画室,在进门客厅后面的一间。画室内,一垛朝北对窗的墙上,轮换展示主人收藏的名人卷轴。记忆尤深,墙上见过上海著名画家唐云先生的墨竹,墨黑一团,是雨天竹子簇沾一起的样子。另见一张,是清末海派大画家吴昌硕的葫芦。老师说,这是他当兵时,用军晌买来。

  老师讲过一个细节:解放初期,吴画极廉。画店卖吴的葫芦图,定价根据,数画上葫芦。“一个葫芦,一元钱”,老师竖起一根指头,这样说。

  四

  老师当过兵。

  1946年,从官林小学毕业,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取官林初级中学;1949年,官林初中毕业,已考取城里高中,没读。

  原来,老师的爷爷钱锦渠,是清光绪年间,湖北长阳县的知县;老师的父亲钱望生,在民国初年开办义学,一生奉献教育。

  爷爷封建官僚,父亲从事民国教育。1949年,时局巨变。钱老师读到初中,15岁便辍学从军。

  参军后,老师一路顺遂:

  “先在苏南军区教导旅,驻常州。几天后,选送华东军区第三野战军特种纵队特科学校,在预科学习,驻南京汤山。1950年,特科学校预科结业,分配到工兵大队学习初级军事工程,驻南京光华门外;1952年,工兵学校结业,留校工作,在训练部教材科任制图员。绘制教材上的插图,制作教学用的模型。因工作成绩突出,记三等功一次。”

  用军晌,买吴昌硕等人的画,应是这个时期。

  五

  1955年春,钱老师由工程兵学校转业回宜兴。

  回到宜兴,觉得仅有初中文化,层次偏低。经三个多月自炼,老师以初中学历,考取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雕塑系。

  美院5年,老师不仅接受系统的专业训练,老辈艺术家和艺术教育工作者的艺德人品,也在老师心田播下种子,以下是老师的相关回忆。

  【说潘天寿先生】刚入校不久,办公室叫我送一封信给潘天寿先生。潘先生是校长,现代中国画坛的艺术大师,杰出的艺术教育家,名头这么大,此前没见过,心里既敬畏,又忐忑。找到寓所,潘先生正在桌前临写汉碑《西狭颂》。见学生送信进来,潘先生笑得谦厚,自称在“做早课”。后来学生们发现,潘先生临完帖的字纸,不当回事,常随手一团,丢进字纸篓。我们看到了,抢着去拣,拿回宿舍,当字帖临。

  【说颜文樑先生】颜文樑先生是美院副院长,中国最早的油画家之一,平常住上海。有次我到上海,去颜先生寓所拜访。颜先生当时年近七十,告别时,坚持送客。不是送到门口,一直送到电车站。我以为他也要外出,车来了,就护着颜先生先上。岂料上车后,颜先生买张车票递给我,又慢慢下去,站在站台上,等车开走。

  【说肖传玖先生】美院雕塑教学区的厕所,小便槽堵塞。我找到一根钢筋去捅,捅不开。正巧,系主任、现代著名雕塑家肖传玖先生经过,卷起袖子,伸出手,伸到污槽里,把堵塞一点点掏出。完事,对惊呆一边的我说:“洗一洗,手就干净了。”

  六

  1960年,钱老师从美院毕业,分配福州工艺美术学校任教;后调入厦门福建工艺美术学院雕塑科,任素描和雕塑教师。其间,为厦门郑成功纪念馆创作甘辉和潘庚钟胸像;为福州二七烈士陵园,创作林祥谦胸像。

  1964年,调福建省第二轻工业厅工艺美术研究所;曾主持福州五一广场的毛泽东大型塑像工程。

  这是老师大学毕业后,从事专业“泥塑木雕”最集中的一个时期。由此,领得一张全国城雕指导委员会的专家成员证。

  七

  1971年,当时政策,干部下放。老师回原籍,在宜兴文化馆工作。

  这是一段寂寞岁月。书店和图书馆,成为老师脚步最常触及的地方。从此时开始,老师比较认真地学习中国画和书法。青灯黄卷,日无虚度。

  乡居时,由好友、现为工艺美术大师的徐秀棠引荐,结识徐的老师、“壶坛泰斗”顾景舟先生,开始接触紫砂陶艺。前后6年,与大他19岁的顾景舟先生,结为忘年知交。

  1991年9月,时年76岁的顾景舟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写到钱老师:“他是位雕塑家、画家,在造型艺术领域里,有丰富的阅历和广博的知识,与我已有二十年的交谊。七十年代前后,曾回故乡生活过很长一段時间,我们经常在一起品茗谈艺,志趣相投,引为知己。”

  老师则和我这样说顾景舟先生:顾先生的紫砂壶为什么比别人做得好?在顾景舟先生的工作室,总见他得空就不紧不慢地拍打紫砂坯料,即使和朋友喝茶聊天,也是手上不停。顾先生做壶,光坯料拍打所花功夫,比一般壶工,要多一倍时间。

  八

  1977年,钱老师借调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参加《火红的岩标》摄制组。这是一部以雕塑形式表现的动画片。

  在上海,老师认识唐云先生,从其学画。

  唐云先生是海上画坛名家,善花鸟,能融北派厚重与南派散逸于一炉,作品清丽洒脱,生动有趣。

  唐云先生有习惯,每天早上6点就作画。他同意钱老师每周去他那里三个清晨。

  “以后的岁月,我一直执学生礼,每次去上海,总带一批画去‘交作业’,先生也逐张评审,有时还提笔修改,甚至补笔署款成幅。”1998年,老师在《钱剑华花鸟画集》的“后记”中,这样回顾随唐云先生学画的细节。

  老师对唐云先生极倾佩,不仅服膺唐先生的书画艺术;对其为人行事,亦倾心神慕。老师用“豪爽”一词,形容自己的老师唐云先生。

  【说唐云先生】解放前,唐先生的画热卖。大概1947年,举办个展,订画者之多,盛況空前。一拿到钱,唐先生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当时,上海滩有摩托车的,都是富家小开。唐先生骑着摩托车,为穷困画友,一家家送去刚刚到手的卖画钱。

  1990年,老师用脱胎漆像的雕塑法,为唐云先生塑像,祝贺唐先生八十寿诞。

  唐云先生钟情紫砂。1992年,由老师撰写、唐云先生题写书名的《紫砂茶壶的造型与鉴赏》,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两年内印了3次,评为华东地区旅游图书一等奖。其中《茶壶的附件》一章,获中、日工艺大赛理论一等奖。

  九

  1978年,钱老师调无锡轻工业学院造型美术系(无锡轻工大学设计学院),任教授。

  隔年,我随老师学习中国画。

  当时,住在无锡南门外的清扬新村,到北门外的老师家,自行车骑行要穿过大半个无锡城。每周一次来回。

  十数年间,每个星期天,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骑行,大概下午两点后,到老师家的门前。要是门虚掩着,只管推开进去,老师必在画室中,或画画,或喝茶,或看书。

  也有大门紧闭时候。抬手敲门,楼上传来老师的声音:“啥人啊?”报上名去,很快,门里传来脚步声,开门,老师睡眼惺忪。

  现在想想,繁重的大学教研工作,好不容易有个休息天(那时还没实行双休日工作制),每周却被我打扰和占用。需要说明,老师在家教我学画,不收一分费用。

  进到老师画室,把习作展开在北窗下的大画桌上,老师站立画桌前,一张张仔细翻看。哪张习作,让老师的眼眸停留更多,我知道,这一张让他稍稍满意。果然,老师用手划过这张画的某个局部,似在问我,又似自答:“这块,画得好吧?!”或者,“这张布局,蛮有新意喔?!”倒不像在指点学生,一如画友间的平等交流和探讨。

  有时,败笔明显,老师侧过头,仍是用商量口吻:“这根线,有点飘了?!”或者,“这一块,染得板了?!”这个时候,老师会裁下一小条窄宣纸,执起毛笔,让我看,如何用笔,如何晕染。老师从不用毛笔直接修改我的画作。我想,是尊重学生的意思吧。

  1985年到1988年间,中国画坛,风起云涌,是史界称作“八五新潮”的时期。受其影响,我和一批无锡同道小青年,每年在市群众艺术馆,搞一场“野草画展”。每当画展,老师必来站台捧场。看展时,见有新意的作品,会用一句“好白相格”,来表示支持与肯定。

  十

  后来,我不再带着习作,当面向老师请教。因为觉得,艺术的本质,是发现自己。看见自己了,后面需要的,是自我的完善、丰富和提高。

  我想,这也是老师的观点吧。

  虽不去老师家请教绘画,但每年过年,我总会拎着礼物,恭恭敬敬,向老师拜年。在我心里,钱老师是父母以外,最亲、最敬的长辈。

  2020年春节拜年,离开时,老师递给我一卷用报纸封好的纸包。回家打开,是十一幅老师细心挑选的、他八十岁以后的画作。我知道,老师用这种方式,和我预作告别。

  此后两年的春节,去给老师拜年,他的精神仍好,仍在一丝不拘地临写孙过庭《书谱》,仍在照常地读报和画画。

  去年10月10日,老师病逝。我因小区防疫封控,不能和老师见最后一面。清明节前夕,写作此文,希望用这些文字,祭奠恩师,留录40多年的师生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