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文玲 文 |
晚明以降,自张岱李渔后,就审美情趣而言,清人沈复当数第一人。在《浮生六记》中,人们往往过于关注了沈复的爱情,而忽略了他的审美。事实上,审美观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爱情观,我们从书中的《闲情记趣》到《浪游记快》再到《闺房记乐》,便可略见一斑。
高楼、亭榭、药炉、香篆、幽花、微雨,这些并无实用之物所表达的境界与情趣,成为晚明文人的重要精神符号。在此之后仍延续不绝,甚至逐渐浸润至江南文人的内骨,幻化为生活态度与价值取向。
《浮生六记》中,芸娘在闺中为未来夫婿准备的一碗余温尚在的粥,为被猫打碎的盆景嘤嘤啜泣的瘦削身影,戴夫冠、着男装逛庙会的爽丽形象,时时处处可以见到江南名士追求的“率性”与“乖张”,这也是沈复喜欢芸娘的本因吧。而在这爱情背后,映射出被江南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所滋养的爱情审美,与江南文人毕生追求的雅致、放诞、旷达、羁狂有着统一的指向。“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之计也。”对于芸娘极简的生活追求,沈复大为赞许,并字字记录下来,以示妻子深得他心,然而此种闲适寄寓着爱情的期望,却也并非是沈复一生想要的生活。
生于衣冠仕宦之家,居于苏州沧浪亭畔,富二代沈复沐浴江南繁华之余晖,尽得名士风雅之精髓,自是有一番才子佳人的做派。造园、赏花、焚香、抚琴、品茗、饮酒……《浮生六记》为我们缓缓展开一幅江南慢生活的写意卷轴,其中气韵,于呼朋唤友的肆意中纤毫毕现,于夫妻生活的琐屑中隐隐可见。在沈复心中,往来应为李笠翁,娶妻当得柳如是。芸娘知书礼,懂情趣,两人不失为一对心心相印的灵魂伴侣。
倘若真是这般一生富足锦衣玉食,倒也是神仙羡侣,然则一旦家道中落,加上失去父亲的经济支持,沈复骨气全无,在芸娘没有过错的情况下,父亲一句“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沈复惶恐不安,毫无原则严遵父训,即便是至爱之人,亦无半分守护之力。至父亲病故,更是靠朋友四处接济,不单无钱为芸娘延医治病,反倒靠芸娘竭力宽慰才勉力支持下去,落魄至此,真真是失了男人的脊梁。
回头看来,沈复的深情,建立在江南知识分子对极致美物的认知与追求上,在他们眼中,美好的女子与美好的器物一样,可相守相知,亦可若即若离。面对时代的考量,曾经的花团锦簇在世间疾苦中马蹄声碎,所幸的是,这些精致的文字仍然生生不息,繁花鬓影处,隐约可见旧日江南市井的丰富肌理,狼奔豕突处,有着中国文人的一点遮掩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