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涛 文 |
《文学三篇：一个政治哲学视角》主要收录我2015年以来写的三篇文学评论。我并非文学研究者，多年前也不曾有撰写文学评论的想法。尽管从读小学起就嗜读小说，但这只属于“课外”。工作后，以学术为业，读小说的习惯多少还保留着，不过依然属于“课外”。在自己的研究外，一块与旁人无关的自由想象的园地，是弥足珍贵的：那里，一切既只与自己有关，也与自己无关。读一本小说，有所思，有所感，只关乎孤独个体自身，何必与旁人分享呢？
不过，十来年前，想法起了变化。当时，我逐渐意识到，21世纪高科技正在开创一种前所未有的全新政治。进入21世纪，权力本身似乎开始不再依赖可见性了，与之相反，权力的对象被赋予了一种无法摆脱的、愈见彻底的可见性。这种新型政治的核心，是建立在高科技之上的“超人”权力。
所谓“超人”，首先是指超出人的自然感受。古人将超出人的自然感觉、经验和理解的现象或效应，归之于“神明”。21世纪，“神明”又从坟墓里爬了出来，悄然复活，却未必如韦伯所说，每个人可以有自己所信奉的“神”；更未必如乐观的民主派所说，每个人可以成为他的“神”。唯有掌控着至高科技的人类一小撮，才是“神”。对这样一种高科技权力，不管是认知，还是表达，自然人的自然觉知和寻常理智全都无济于事了。
是否掌控高科技权力，在人类整体中划了一道鸿沟：一边是一小撮技术“超人”，一边是绝大多数普通人或自然人。前者为高科技赋能，是对后者来说的无影无形、不可得见、难以捉摸、无可理喻的无面目之新“神”。多年后，我读《三体》，意识到“火鸡”是对生活于正在成形之中的新“神—人”世界中大多数普通人的恰如其分的隐喻：“三体人”并非来自地球外的遥远星际，而就崛起于人类之中。在新“神”——技术“超人”——面前，芸芸众生就是被他们操弄的“虫豸”！
面对着难以理喻的“神明”，古人的办法是讲神话。神话，最古老的故事，讲述的是人所难以理解的自然现象。神话是小说的源头。讲述魑魅魍魉的《山海经》，在《汉志》中与相术并列，被归入数术的形法一类；清《四库全书总目》则以为，“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被列入子部小说家类，或许是因为借助了诞生于其后的小说，人们才能重新阅读并理解《山海经》。面对21世纪的新型权力，普通人似乎也只能像古人那样，依靠想象，依靠建立在想象之上的隐喻故事，使之多少得以理解。
预感在“新世纪”想象性写作将获得新的意义，于是有了把文学作品列入课程阅读书目的想法。也试图为它们写一些释义性文字，以作为授课的讲义。这样不知不觉有了本书所收录的三篇：《〈格列佛游记〉与古今政治》《卡夫卡与官僚制》和《Totalitarianism意味着什么？》。原打算为这部文集写篇几千字的序，却拉拉杂杂写了数万字，即《小说与个体》，权且代作前言吧。小说伴随着现代而诞生，记载了现代个体的希望、恐惧、苦难和伟业。透过小说这扇窗户，对现代之本质及其所面临的问题或许也能有一种深入的了解。《作为“机器”的国家》是篇政治学色彩较浓的论文，因其主题与本书所收三篇文学评论的主题遥相呼应，故收作附篇。这些发表过的文字在收入本书时又都作了文字上的修订和引文的校订工作。
选择这些小说，除受个人经验影响外，与我的本行——政治哲学的教学和研究——有关。《格列佛游记》问世于现代国家诞生之初，是一部革命后文学；小说以一个游历者或探险者的眼睛，展望国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预言了作为现代国家之重要特征的技术统治。卡夫卡小说含义隽永，对现代国家另一重要特征——官僚统治——的揭示，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新型政治的“可见性”的丧失，很大程度上正是技术统治和官僚统治深化的结果，二者联手打造了现代国家机器。诞生于20世纪中叶的《一九八四》是一部政治“预言”，是对如何化人为物、“机器”组装的完整流程的“见证”，进入21世纪，人们或许会愈发认识到这部作品的现实意义。
从18世纪的斯威夫特，到20世纪的卡夫卡和奥威尔，正是现代国家从降生到成熟的二百余年。谁能说现代只是一个个体自由得以长足进步的进程？！不过二百余年，现实不仅实现了，而且远远超出了斯威夫特的想象！从奥威尔至今，不过半个多世纪，现实不仅实现了，而且远远超出了奥威尔的想象！技术已能随时随地夺去一个人的生命而不留任何痕迹了！与此同时，人类也在迈入有目的、有意识地造人的门槛。人类的制造时代看来终将完成于对制造者自身的制造。然而，一个造人时代的降临，是否也意味着人的终结？
在古老的天地之柱刚刚垮塌之际，帕斯卡尔便意识到了人的“脆弱”！不过，在他眼里，人还是有别于蝼蚁，毕竟他们有“思想”。然而，今天，对外在自然的技术加工已折向人类自身，对人身——包括其思想——的操控，已近在眉睫：人不早就对他的身体感知充满了罪感了吗？接下来轮到他的“思想”了。帕斯卡尔所说的人的那一丁点“尊严”，究竟还能维持多久？在那一刻来临之前，努力地多想一想，多少还表明“人”暂时并未终结。一百年前，鲁迅说的是：救救孩子！此刻，我想的只是：救救人！
《文学三篇：一个政治哲学视角》，洪涛 著，上海三联书店2024年6月出版，定价：98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