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刚 文 |
前些天,我惊闻当年最亲密的战友杨离世了——一个湖北松兹兵,退伍后南下广东务工,后跑长途卡车,积劳成疾,在五十多岁的昭昭年华就这么离开了我们。
我翻箱倒柜,试图寻找与战友共度三年青春的痕迹,却一无所获。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军装照片一张也找不到了,连退伍证都遗失了。更遗憾的是,我的老部队——金华步兵三师被裁掉了,番号被撤销,营区也没了。
我当的是三年义务兵。我的战友退伍之后,大多成了贩夫走卒。有保安、司机、烧饭师傅,还有给手机贴膜的,他们和他们的儿女生活在社会底层。战友们能做的,就是给杨在理发店工作的女儿寄点钱了。
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穿上军装的那一刻,仿佛就在眼前。回想起来,三年军营生活给我的体会是三个字:“苦、强、想”。
第一个字——“苦”。我当的是步兵,连排级干部多数是从前线下来的战士直接提干的,见过血,受过伤,心肠特别硬。“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他们让新兵在水泥地上练前倒、前扑、侧倒、后倒。俯卧撑不满一千个,不让起身,身体一着地,皮带就抽上来了。体能训练凭自觉根本不可能,主要靠打岀来的。
伙食费一天4块钱,含了所有的柴米油盐费用。一个连队80多号人,一天三顿只买6斤肉(还是肥肉多,精肉少的那种)。炒的菜只闻肉味,翻不到肉片——其实肉味也就是猪油味。队部门前有棵杨梅树,果子从没红过,因为等不到红,都被夜里站哨的士兵偷偷摘吃了。实在没啥吃的呀!
除了有荣誉感,义务兵就是服兵役。战士没有自由,基本不准离开营区。新闻联播是唯一的信息源。三十多年前,没有手机,写信是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过年过节,唱起那首“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新兵们哭成一片。抽烟的确可以解闷,我就是在当兵时学会的抽烟。每个月21块钱津贴费到手,先到军人服务社,花10块钱买一条春雷牌香烟,揣迷彩服兜里。1块钱1包,世上最便宜的烟,最燥的烟,也是最有劲的烟。现在流行抽细烟,可我还是习惯抽粗烟,就是因为当兵时抽“春雷”。
第二个字——“强”。俗话说:“苦尽甘来。”在步兵连队,苦尽甘没来,但人的确是强起来了。我刚入伍时,单双杠只能撑3、5个,俯卧撑撑个20来个,手榴弹投30米,5公里越野跑到脸色煞白。一年下来,单双杠八练习(大回环、手倒立)可以叼着香烟玩,手榴弹一出手必须是60米以上,5公里越野背两支轻机枪跑在前头,射击一至五练习全优,400米障碍1分35秒,埋排雷全连第一……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身体强壮带来的精神愉悦感。营区的高墙根本拦不住我们了。第二年中秋节晚上站哨,我让我的副班长张周山翻墙,到罗店镇上搞来两瓶“一滴香”白酒、两包花生米。皓月当空,兄弟俩席地而坐,说说想家的话,对饮而尽,第二天照常出操,跟没事一样。
当你失去一切,但依然拥有选择心态的权利。与其逃避苦难,不如享受苦难。我们同一批来的城市兵,哪见过这阵仗,纷纷想办法脱离苦海。新兵半年下来,有人去了小车班,有人当了作训股保管员,有人调到师农场……还有一个兄弟没关系,又实在扛不住,就调到了炊事班养猪。而我,被送到师预提班长教导队。在教导队又是半年,比步兵连队训练强度还要大许多。班长是“军中之母”,一句“班长”,是士兵最光荣的称谓。第二年,我成为了步兵班班长,无锡兵中唯一的班长。
第三个字——“想”。当我白天极度劳累了以后,晚上就会梦到当兵时的场景。
是“梦回吹角连营,醉里挑灯看剑”吗?不!根本没有这样浪漫。
1995年春,在江西进贤县光缆施工,一个步兵班每天最起码要挖100米长、深80厘米、底宽60厘米的壕沟。阴雨连绵,部队每天天不亮就出发施工,天暗看不清才收工。一身泥、一身水,双手磨得都是泡。晚上住在粮库里,被跳蚤咬得浑身是包。两个月下来,没有休息一天,战士们都到了生理、心理的极限。
那天中午,我班里的老兵陈伟去把一个班的饭领来,走在田埂上,不慎摔倒,把一盆汤(就是开水里撒了点面粉)泼了。我闻声,丢下镐头跑了过去。陈伟坐在地上,满是血泡的双手举在眼前,摒不牢大哭了起来,“班长,我实在受不了了,实在受不了了……我要逃了,我要逃……”我拉着他的手说,“兄弟,逃兵是要被判刑的。我们再忍忍,快了,还有半年多,到12月份,我们就退伍了。我们一起退伍!”我手上也全是泡,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好痛,比手更痛上好多倍。
近些年,这个场景的梦越来越多次出现。也许,是刺激太深了;也许,是残年多怀旧;也许,是战友情未了。
岁月催人老,一晃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照片没了,但是记忆留在了最底层;部队没了,但是83028部队是永远的精神家园;战友也都散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