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破帆船

  | 苏久华 文 |

  假如插上一枝桅杆,我们的村庄会不会像澡桶一样飘走?

  鸭尾子是在挨了一顿修理后,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的。挨揍的原因很简单也很老套:未经同意又偷偷下河游泳了。自打放了暑假,他已经被修理过六七回了,有五次都是因为这个屡教不改的毛病。“河里有水鬼、水獭猫,就藏在水草里,最喜欢吃小孩……”母亲的话都是耳边风,刚揍完没两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真是“两天不打,上房揭瓦”。

  要说起这次下河,倒也不能完全怪他,要怪就怪那些洋辣子,那些埋伏在楝树上的绿妖精!

  那天晌午,他顶着澡桶找了处大阴凉的树荫,本来准备美美地睡个午觉,后来一阵风夹着知了的惊鸣把他给叫醒了。如果这阵风来得稍晚一点或者知了的叫声再轻一点,他也许就可以顺利地吃到那支奶油棒冰了,可梦里的棒冰刚送到嘴边……像一段精彩的故事刚有了高潮就草率地结了尾,太可惜了。鸭尾子顺手拿起镶了花布边的蒲扇,悻悻地扇动了两下,咕咚一声咽下了满口的口水,眼神迷离而空洞。

  盘踞在头顶的知了声越发激越刺耳了,他从知了的叫声里听出了戏谑的语调:“鸭尾子,好吃精!鸭尾子,好吃精!”

  “好吃精”按在他头上可不是空穴来风:春天掏蜜蜂屎、摘桑葚,夏天偷西瓜、钓龙虾,秋天拉野菱、掘花生,冬天挖芦根、掏鸟窝。他总能踩准季节的点子,在田间地头的广阔空间里找到乡村时令美味去供养体内的馋虫。

  “好吃精”愤愤地挽起裤管猛力地往树上一蹬,几只知了像穿云箭般,“吱”的一声飞走了,长长的尾音把头顶闷热的天空拉开了一道长长的豁口。一脚下去鸭尾子的闷气是消掉一大半了,但此消彼长,脖子手臂上慢慢隆起的疙瘩让他领教了洋辣子的威力!他这才注意到一只一只妖艳的绿翅蛾,像一截一截的绿皮火车埋伏在树干上。

  此刻,或许只有清凉的河水才能减缓这灼辣的疼痛,鸭尾子又一次违规下河了。扎了几个猛子,顺着河堤一连摸了十几只小米虾下肚,刚才睡梦里留下的馋窟窿才算是暂时勉强给堵上了。

  他想瞒天过海,索性把弄湿的破裤衩扎在一根芦竹上风帆一样高高地举过头顶,自己光着屁股躺在澡桶里。澡桶顺着破帆借来的薄风懒散地漂泊在宽阔的西大河上。没等短裤晒干,风帆却出卖了他的行踪。后来,他是被母亲拎着耳朵脚底悬空“提”回家的。

  那夜流萤飞舞,他照例在大桥上摊下了一张草席和母亲一起纳凉,母亲手执一柄蒲扇,有一着没一着地扇动着说:“你还记得桥口那个细扁头吧,还有东庄的那个三歪子,全是被水獭猫抓走的。被水獭猫抓走的人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母亲的一席话,在扇底的微风里忽明忽暗,像天幕间上下翻飞的萤火虫,他怔怔地看着桥下黑洞洞的河水,点点星光倒映在水面上,在微风里一晃一晃地,像有一只水獭猫正在水下盯着自己,思绪一下子就乱了。

  铁打的村庄,流水般的人。河水是村庄的年轮,这奔流不息的西大河到底隐藏了多少关于村庄的秘密啊。母亲说起的细扁头和三歪子,是去年暑假游泳溺水而死的。都说时光如水,人生如寄,一个人在时光的尽头到底会流向哪里?真的会变成星星吗?他们是怎么走到天上的?他见过村里的老人为溺亡的孩子放河灯,星星点点地把大河装点得像一条星汉灿烂的银河,又像布满萤火虫的天幕。红帆船能从西大河飘到银河吗?想起这些,鸭尾子瞥了眼横在头顶的银河不由蜷起身子,往母亲身边靠了又靠。

  多年后,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都会驱使他随记忆的潮水溯流而上,回到儿时的那个随波逐流的正午。他会想起西大河上的破帆船,甚至还有一丝残存的疼痛像一股电流闪过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