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初冬之色

  | 钱红莉 文 |

  每年初冬,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车一车大白菜的青绿。风吹着法梧叶子在地上打着旋旋……远远地,一车大白菜泊于路口,车前一爿空地,大白菜以三颗一组,装入塑料袋,扎紧,系一个死疙瘩,静等路人认领。价格数年维持不变,十元三颗。我总要停下小电驴,搬一份,放脚踏板上。卖菜大叔心照不宣递出微信小牌牌,我对着扫一下,十块钱快速飞过去了。

  前阵子,去菜市拎回一颗产自霍邱的大白菜,口感差强人意。季节转暖,不曾下霜。这些秋菜,必须寒霜杀过,滋味才鲜。

  昨日,卖菜大叔说自己这车菜来自山东寿光。北地天气已冷,早已有了霜冻。这菜滋味想必很正。搬回三颗,骑车至小区,遇见一位退休同事,送她一颗。我自己吃不掉,她家人口多,一颗菜,大抵两顿光。

  近日,上班途中,经过一片湖,自会放缓车速。湖岸几株晚樱,不知怎么的,忽然被初冬的风点燃,仿佛正青春,有风华绝代的美,满树叶子绚烂复璀璨,似有琉璃一般的脆响。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刘禹锡说的正是晚樱吧。还有一株朴树,似乎寿及耄耋,常年苍老样子,这几日,忽有新意,树冠殷红,往下浅黄,再往下深绿。一株树,如此繁复,摇曳在秋风中,当真冬叶美如春花。

  谁说一株树不是一片森林?一直想去初冬的皖南,一直未能成行,就这样一日日延宕着。每天上下班途中,就算这一株朴树代表整个皖南冬色喂养着我了。

  杜英这种树到了初冬,仿佛也有新生,叶子渐红。它本属于常绿乔木,但,被寒霜浸染,树冠底层叶子也会变色,是那种殷红,特别跳脱闪耀,像供奉于陈年紫檀木匣中的貔貅,有岁月的厚重感,珍贵得令人心悸。这株杜英孤独站在人行道上,杂糅于一排杨柳之间,葱葱郁郁的,像一个一贯沉默的人忽然唱起歌,叫你眼前亮一个闪电。

  鸡爪槭、南天竹,也红了。前者是蓬蓬勃勃的红,枝影横斜,像傅山枯山水中的树,瘦是瘦的,但又弱得劲道。冬阳倾泻,筛一地窸窸窣窣的影子,如若有声。南天竹呢,果叶齐红,适宜折一枝插瓶,要那种刻有云纹的苍灰古陶瓶,放博古架上,数日不萎——南天竹果的猩红与古陶的灰旧参差对照,有化蛹成蝶的传奇感。

  北纬32度的这座城市,到了初冬,湖边晚樱最多绚烂一周,便都凋落了。正是短暂之美,才显出它的酷烈。大片大片叶子,集聚着,团圆着,红是红得坦诚,黄又黄得敞亮。这季节的湖水并非碧绿的,而是翡翠色,粼粼波光倒映一切,云在天上,鸟在树上,风自四面八方来,磬一样空灵的鸟鸣无所不在……正是古人所言的时光如金。

  十字路口有一排排雁来红。雁来红三个字里,一定藏着一首诗,太美,美而无言。有时走得急,衣服单薄了,到黄昏,风一阵紧似一阵,瑟瑟骑行,老远望见这一排雁来红,心上一暖,顿时将寒冷忘却。

  初冬也是白皙的。菜市里,老人们卖得最多的就是萝卜了,圆的,修长的,一嘟噜一嘟噜堆在地上。萝卜缨子带着夜露的清新,白绿相间,码得整整齐齐,像极齐白石那些充满菜蔬气的册页,可以闻嗅到日子香气的生动。

  蹲下,挑七八个,递给老人,他削去萝卜缨子,七八个萝卜脆生生往秤盘里搁,不小心落一只到地上,碎成两截,似淌着汁水般的嫩粉粉。老人一边称秤,一边自语,我这萝卜只种了三十天,可嫩。纵然他不言语,我也知道,这种露天种植的萝卜最可贵,下锅即烂,尾韵里弥漫一股甘甜口感,一餐可食一碗。

  有一餐,做了简易版徽州一品锅,就用的这种萝卜打底,小火咕嘟良久,萝卜到底化为一摊水,只食其味,未见其形。

  初冬也是紫扁豆的胭脂色系。这江淮平原地区,扁豆少极。偶尔,老人面前塑料布上只有一两斤分量的扁豆,小半遍布虫洞,根本挑不出多少。喜欢买五六斤,拿滚水焯了,晒干。五花肉红烧干扁豆,绝一味。可惜总是凑不够。半斤八两地买一回,直接炝炒了,不尽兴。

  心里美萝卜外皮青绿,剖开,也是紫菀菀的心。有时买菜,投其好看,买回也不知怎样烹饪,实则根本吃不完。就坐在客厅阳光里,切萝卜丝,咔嚓咔嚓一刀一刀下去,切成大片,倾斜着排列,再咣咣咣剁成细丝,撒在竹簸箕中,放在露台,秋风吹一吹,四五日便成了萝卜干,抓一把闻嗅,萝卜香扑鼻。接下来,我也不知拿它们怎么办了。去年晒的胡萝卜丝、白萝卜丝尚有一部分在冰箱一角冻藏着。

  每年这个时节,总是无端想起童年……田里萝卜起了,一担一担挑至圩埂曝晒。我妈坐在向阳的草地上,砧板放在木盆中,克勤克俭切着萝卜丝,切到一稻箩那么多,挑回家,屋檐架一长梯,将这些萝卜丝均匀撒在屋瓦上,夜里也不收起,随它们去,白天接受冬阳洗礼,夜间沐浴夜露,差不多一周时间,收回,洁白的萝卜丝一齐蜕变成灰黄色的了,有着扑鼻鲜香。

  到了小雪时节,腌制雪里蕻时,我妈抓几把干萝卜丝放进去一起发酵……月余,回味,坛子里掏一碗出来,菜籽油跳一跳,萝卜丝吃在嘴里咕叽咕叽的,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雪里蕻。

  初冬的天,是苍青色的,仿佛离人世远了。一日日地,人总是惘惘的,悲哀也不是悲哀……有时坐在荒坡,望渠下苇絮一片苍茫,遥远的事遥远的人,风一样赶来,围拢眼前,过一会儿,就都一齐走了,愈来愈远……心间一无所有,比天还要空旷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