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国兴 陆永基 文 |
萧国兴(以下简称“萧”):永基,看了您在《小说月报》发的中篇小说《心籁》,很感动。在我感觉里,这是迄今为止,特别贴实阿炳的一部文学作品。看得出,您完全深潜进了阿炳内心,将他的人生轨迹,特别是作为真正音乐家的人生轨迹,精雕细镂又酣畅淋漓地表现了出来。跌宕起伏,哀艳凄美,十分感人也令人信服。这一点,是您在艺术表现阿炳方面十分独特也极有价值的贡献。
陆永基(以下简称“陆”):谢谢萧老师的鼓励,还要谢谢您在我写作过程中给予的宝贵指点。我很早就有个愿望:作为一个非常钦敬也非常怜惜阿炳的无锡人,无论如何要写一篇相关阿炳的作品。然而,艺术表现阿炳的作品已经不少了,许多作品也非常优秀。如何独辟蹊径,该是我需要思考的问题。毕竟,相关阿炳的实证资料就那么多,而能够引发文学畅想的民间传闻往往都是一些相关阿炳的社会性形状和遭际,人们耳熟能详,再怎么表现,似乎终会落入窠臼。
萧:这一点,您在构思前就已经和我谈过的。您的想法是,要表现作为一个真正音乐家的阿炳,也就是要在“音乐”这方面下功夫。
陆:是的。如果说,这部作品还有一点点独到之处,那就是,我的着眼点和注力点都是在音乐上。阿炳所有的人生遭际和生存形状都得非常贴实地与此关联、与此互为因果。事实上,我这篇小说也写得并不好。尤其音乐非我专长,真正深潜进去表现,难度是比较大的。我得好好学习,努力琢磨。否则,无法完成这个构想。
萧:就我的阅读感觉,您的这番苦心在作品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我甚至惊讶,永基并不是学音乐的,怎么能够在音乐的文学表现上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其中最让我印象至深的,是作为“小天师”的阿炳与存有恶意的“天潇子”的演奏斗法。不仅将整个过程的紧张气氛写得惊心动魄,而且还将每件器乐的演奏特点写得惟妙惟肖。真是美轮美奂,让人叹为观止。此外,在整部作品中,音乐始终在起着链接乃至推进的灵魂作用,在具体描写上也总是不遗余力。我还注意到,在初稿里,有一段写黎松寿、储师竹、杨荫浏怎么寻找阿炳并给他录音的过程——这好像是阿炳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事情。定稿中,怎么把这删掉了呢?
陆:这一段的删除,我是细想过的。毕竟,在阿炳的人生遭际中,在人们的感觉里,这一段可谓阿炳的幸运或曰高光时刻,不把这段写出来,太可惜了。但是,在我的认识里,这一段并非是阿炳人生经历和人生价值的必然。它很偶然:如果黎松寿没有在储师竹跟前拉阿炳曲子的无心之举,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更何况,当时阿炳的贫病交加、奄奄一息已经人所共知,他最需要的不是什么“高光”,而是能够果腹和治病。结果,有了这个“高光”,阿炳三个月后便撒手人寰了。其间,切实目睹阿炳情状也深知阿炳非凡音乐价值的所有人,都没有给予他哪怕最起码的一点物质性的帮助。说实话,最初写这段的时候,我是带着很大的抱怨甚至愤懑情绪的,暗含贬斥的地方也不少,却又觉得似乎苛人过甚,没能顾及别方的实际难处。于是,又改得有点不痛不痒的,总是不太满意。最主要的考虑是,这部作品的体裁是“小说”,虽然免不了一些“纪实”的痕迹,但尽可能地减弱这些痕迹,该是我要努力的。既然写得不痛不痒不满意,这个情节又只是现实资料的复制,没有小说体裁特有的意味,更重要的是,阿炳的人生遭际太悲惨了,而他的人生价值又太伟大了,没有必要在文学表现时,让这个偶然性的所谓幸运和高光来涂添亮彩。再三权衡后,还是跟主编商量,在最后定稿时删掉了。付印之前,我还很执拗地要求将文末“天地肃穆,万物静谧”八个字也删了——那是写阿炳《二泉映月》录音磁带的放响。就留一句:“是年,无锡未至小雪便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我觉得,写阿炳,使用任何重词,都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人生的凄惨和人生的伟大,是任何言辞都难以表述的。
萧:了解这些,对理解这部作品是很重要的,同时也能看出您在文学审美和造诣上的非同寻常。确实,有些过于重量的用词并不一定有什么好的效果,关键还在于文字能否触及读者的内心。通篇看罢,内心久久难以平静,最深刻的感触是:得有多么精细透彻的思考和细腻充沛的情感,才能在这六万字的篇幅里,将阿炳的人生轨迹和他成为伟大又独特的音乐家表现得那么合情合理又催人泪下。永基真是最懂阿炳的人了。我想问问您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陆:要真正懂得阿炳是一个极高的目标,甚至是遥不可及的。我能够做到的,只是尽最大的努力去接近这个目标。之前,我已经积累了几乎所有能够寻找到的阿炳资料,有几篇相关无锡的文章,我也都写到过阿炳。真动笔写《心籁》的时候,我几次去了阿炳的故居,就在那间陋屋里静静伫立默视。这很重要。看着那破败的四壁和锅碗瓢盆床榻凳椅,心情和思绪并不完全只是悲悯,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奋——让我带点惊悚地感悟到,卑微和伟大竟然可以如此深切契合,融如静水。更至要的是,阿炳自己似乎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伟大,他只是求生,只是用他唯一堪以展示的技能去努力谋取活着的可能。然而,真正纯粹的伟大也就此产生了。正如享誉世界的巅峰之作《二泉映月》,在阿炳看来只是他“瞎拉拉”的。
萧:对阿炳“瞎拉拉”的说法,我也是特别感慨。这不仅仅是自谦,更多的是对自身音乐造诣云淡风轻式的看待,也能看出他处身的艰辛和落寞。在一般老无锡人的记忆里,阿炳就只是一个街头艺人,大家对他操乐的兴趣,更多的是一些诸如反弹琵琶、用二胡拉出人说话声音之类的。对于《二泉映月》这样的高乐,在许多专业音乐家充分诠释之前,并没为人所津津乐道。
陆:这是说在点子上了,阿炳奇特的伟大就在于此,当年无锡这样一个艺术氛围并不良好的地方,能出现阿炳这样的人物,原因也在于此。我曾经有过这样的表述:“无锡这样的地方绝无可能提供安乐舒适的艺术环境,真要有所作为,唯有加倍的坚忍不拔,还要忍受孤寂、落寞乃至超乎寻常的凄苦。这固然增添了困厄,却也幸免了艺文繁华之地常有的趋同和媚俗之弊。”《二泉映月》如此绝顶独特的音乐“心籁”,是不太可能在别的地方产生的,只有在无锡,只有阿炳这样的人才能造就。因为唯有无意“伟大”的人才能真正造就纯粹的“伟大”。
萧: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