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汉 文 |
1984年除夕,在家吃过年夜饭,我骑行半小时去5公里外中山路118号的报社值班。一条上下班走得熟如掌纹的线路,却因时节的缘故而走出了陌生感。平日该是车来人往的大街,此刻寂静得如同潜泳在水底。我独自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有哪家早已按捺不住的小孩,偶尔往窗外扔出一小根鞭炮,孤单的炸响拖着悠长的回声,丈量出天地间那种触摸不到边际的寂寥。于是,心在阒然的水底迅速上浮、膨胀,并有炸裂的趋向。
值班,是所有单位节假日不可或缺的安排。可是大年夜的通宵值班,安排起来总有些尴尬。张三说要回老家探亲,李四称恰逢老父七十大寿,反正人人都有理由。同部门的安健却揽下了除夕夜值班的活,并嘟着胖嘴讪笑,引诱我将值班调至大年夜陪他一起值班。他抛向我的诱饵是总编办有一台大彩电,我俩可横七竖八地看春晚,那可是央视才创办第二年的大型节目,是全国人民除夕必享受的精神大餐。当时大多家庭还没彩电,我家只有一台请朋友组装的黑白电视机。其时才二十出头的我,与他同样横竖没必需的酬应和陪伴,就爽快允了。
安健是位赫赫有名的体育和文化记者。不拘小节的他,在办公桌一侧拉一块布帘,架一木床,就长年累月地起居在办公室了。编稿读书、会客交际、打呼睡觉,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做的事,都在此“一锅烩”。号称“坐拥书城”的他,还将好多书籍、报刊堆放在狭小的办公室。这在报社楼上楼下是独一无二的,在当下的写字楼里更是绝迹的。对他擅自改变办公区域功能的这一貌似不合规范的操作,总编辑尤纪泉不仅宽容,还对他全天候的工作状态更是赞许有加,每每面对这位敬业的部下总是眼露慈爱。因此,安健值班是睡这,不值班也是睡这。见他胖嘴角挂着一丝诡谲的笑,我猜想他为能成功诱惑到一位过除夕的伴,必是暗自得意了好一阵吧?
中山路报社办公所在是一幢三层的青砖小洋楼。传达室平常有两位老阿姨日夜轮班,此时都回家去过年了,故而门窗紧闭,一团漆黑。两位之中,一位董阿姨是大画家董欣宾的胞姐。同事们去传达室寄信、取报刊,或者进出大门时,都喜欢与两位慈眉善目的老阿姨寒暄言笑。有人问,晚上冷清厌气吗?怕吗?董阿姨压低了嗓音,煞有介事地说,晚上闹猛哦,楼里有白影子飘进飘出的。暑天,屡次赶完稿子晚了,我就懒得回家,在厕所用自来水草草冲个澡,就在办公室的广漆地板上摊开草席睡一夜,从没见过董阿姨所说的。唯有的惊吓,是近距离目睹大蜈蚣在地板上扫帚扫地般地窣窣爬过,惊得我从草席上触电般地跳将起来,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报社值班分两种。一种是新闻出版一头的,得编稿组版,处理电讯,校对稿件,赶时间付印版面等。节日若是休刊,就不需要这方面值班。还有一种就是行政值班,负责安全,接待来访,接听上级领导机关和读者的来电,处理突发事件等。那时媒体在百姓中威望高,百姓遇事通常找报社。每天给报社来电投诉有关部门、求助于报社、咨询求教的电话不少。
安健拉我参与的这次值班,属于行政值班。在报社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巡查一圈后,我们来到二楼总编办,打开大彩电,摆好座椅。电话响了,我接了那夜唯一的读者来电。一名位于堰桥的女性询问,梅花开了吗?从堰桥到梅园如何走?她明天一早要去梅园赏正月梅花。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更没电子地图和导航,就只能凭着方位给她指了一条大致的线路。
20时整,春晚开始。鸾歌凤舞,格外热闹。节目间歇,男女主持人轮流播报一大串名单,什么首钢等大型国有企业的工人、小岗村农民、驻守喀喇昆仑山边防的边防战士等等发来贺信贺电,向全国人民拜年。一会又是一大串驻外使馆的名单,也是拜年。屏幕下方的游动字幕,不断滚动着各行各业拜年的内容,还不断插播阵容庞大的接线员在接听各地电话的画面。见此情此景,我们两个值班人员居然漫不经心地就替报社决定:以报社的名义通过中央电视台向全国人民拜年,借此扩大无锡日报的影响力!说干就干,立即拿起电话拨通113长途台。那时候程控电话还没普及,长途电话需先拨打长途台,继而由人工接通对方后再回拨到我们的电话上。
长途台话务姑娘一听是给北京的中央电视台春晚节目组打电话,立即来劲。首先,对我们同样是值班却能收看电视的景况,感到无比的羡慕忌妒恨,说:你们太幸福了,值班竟还能看春晚啊!其次是表示一定尽快帮我们接通电话。我们等了半天,节目过了不少,又是插播现场应接不暇地接听观众电话的场面。看得我们心急火燎,就又打电话催长途台。话务姑娘说,北京的线太忙,一直在拨打就是插不进去。姑娘恳求道,能不能别挂电话,虽看不到电视,就让我听听吧!我一定帮你们尽快接通。我们就满足姑娘的心愿,将话筒放在离电视机最近处,让她听电视。
“通啦通啦!”话务姑娘突然大呼小叫起来,终于帮我们接通了春晚现场。我们惊喜得变了腔地冲着话筒说:无锡日报给全国人民拜年,祝祖国繁荣昌盛,人民安居乐业!接下来的时间里,就是满怀期待地盯着屏幕等待欣喜一刻。可是又播报一大批打去贺电的单位,游动字幕持续滚动着,直到晚会结束都没瞧见无锡日报的一点影子。这时才如梦初醒。嘿嘿,我们毕竟是太年轻!
当李谷一的《难忘今宵》惆怅地唱响在一年的最后时刻,就成为旧年的句号,又是新年的开篇。室外,此起彼伏燃放起炮仗。我去三楼露台感受爆竹连天的声势,仰望夜空,暗沉的底色中微微泛红,犹如少女羞赧脸庞上的潮红。
光阴荏苒,到后来除夕夜我不再守在电视机前度过,有时即使为了节日的气氛而开着电视,也很少注视了。即便这样,除夕的夜空却是每次必瞻望的。乙巳春晚在无锡设分会场,卡着时段节点观看了江南元素的展现,看着就想起42年前值班的那个夜晚。此刻,与屏幕同步,鼋头渚分会场方向升腾起缤纷焰火。我起身,习惯性地去阳台仰望天际,天色依然是少女赧颜般的潮红。固定为春晚压轴曲目的《难忘今宵》,至今已连续回荡过42个除夕的夜空,歌声也步入了中年。当“今宵”被标上“难忘”,其实“今宵”就已冻凝成了记忆。尽管夜色里还是那一抹红晕,歌还是那一首歌,而遥望夜空、聆听歌曲的我们,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