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锅不热,饼不靠

  | 苏久华 文 |

  有的东西有时准得怕人!这不是要说公鸡打鸣或者是麋鹿脱角,而是要说小老三手上那一年一茬的冻疮,只要一发痒,西大河的最后一块浮冰就会融化,河滩上的蒌蒿就会一点一点地把堤岸染绿,芦苇开始抽芽,远在天边的河豚此时也就要逆流而上,从大海洄游到江河里来了。好像整个乡村季节的奥秘,都隐藏在了小老三的冻疮里。河豚怕是游不到这里吧?里下河深处的村庄距离大海实在太遥远了,他不知道河豚是啥滋味,但桃花一开螺蛳肉就肥了,这是可以肯定的。

  这是时令。娘说过:是人都会出错,只有时令不会出错,时令就是老天的命令,老天的命令没有人可以违抗。小老三是在西大河用“趟网”(一种渔具)捞螺蛳的时候才猛然间想起那首诗的,看着鱼篓里的河蚌、螺蛳、昂刺鱼,还有几十只刚出水的噼啪乱跳的河虾,再看看数点桃花在一汪春水深处忽明忽暗地闪动,苏东坡这个名字倏然击中了他,小学课本里的那首《惠崇春江晚景》也无由地从嘴里蹦了出来,要不是扑棱而起的水鸟打断了他的吟诵,他可能还会续上一句“暮春者,春服既成”。

  只要踏上乡野的田埂,一年四季总有那么几首固定的诗词会从脑袋里蹦出来,就像正在玩命抽芽的芦苇,春风一吹挡都挡不住:夏天会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秋天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冬天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他的四时田园杂兴,也是属于他的“时令”。也不知道是他的朗诵惊动了水鸟,还是水鸟惊到了他,此刻他的“时令”被惊飞的鹭鸟打断了。

  要不是出门之前娘说,晚上除了烫饭粥还会做摊米饼、烧螺蛳、煮杂鱼,他还会沉醉在这早春西大河边的落日余晖里,准备把沉睡在记忆河床深处关于春天的诗歌像螺蛳一样一首一首地“趟”上来。远处的炊烟已经漫过树梢,弥散在村庄上方,像一层黛色的纱帐把偌大的村子给罩住了。“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背着鱼篓肩扛趟网急匆匆回家的路上,他又“趟”到了一首。

  到家时正巧赶上娘在准备摊米饼。

  “回来得刚好。小老三!烧火,摊饼!”

  “紧几个芦柴把子。锅不热,饼不靠!”

  果然“明前螺蛳赛大鹅”,再加上米饼配杂鱼,鲜得令人目眩神迷,他认定这就是饕餮大餐人间至味!

  那个夜晚,夜幕低垂,月轮初上,偌大的月亮悬挂在湛蓝的天幕上,越看越像母亲摊下的米饼。锅不热,饼不靠!都说高处不胜寒,这轮大大的米饼是怎么靠上去的?

  后来,小老三就是带着一叠娘亲手做的米饼,踏上外出求学的路途的。米饼被纱布包裹着,层层叠叠得像保护婴儿的蜡烛包。

  “出远门一个人在外面,人要活泛。要记住:锅不热,饼不靠。”这是临行前母亲敲下车窗叮嘱的最后一句话。

  多年后,他仍旧没有参透个中三昧:需要什么样的热度才能让他这张米饼紧紧地贴住异乡生活这口难以捉摸的大锅?

  锅不热,饼不靠!是不是包含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意思?

  锅不热,饼不靠!是不是包含了“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的意思?

  锅不热,饼不靠!是不是包含了“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意思?

  随着日子越攒越多的问号,像儿时夜晚的漫天星斗。

  “锅不热,饼不靠。”多年前娘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就像一口热锅紧紧地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