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热吃的脆鳝

  | 张振楣 文 |

  脆鳝是无锡名菜,百年前由惠山名厨朱秉心首创。朱秉心祖籍惠山,绰号“大眼镜”,故坊间又称“大眼镜脆鳝”。大眼镜脆鳝独此一家,口味独特,城里人要吃大眼镜脆鳝,非得赶到惠山二泉园,看着大眼镜亲自动手,才放心。1974年评选无锡名菜时,大眼镜脆鳝名列榜首,为突出地方特色,改名为梁溪脆鳝。

  1958年对私改造,大眼镜的二泉园并入公私合营惠山聚丰园,大眼镜成为惠山聚丰园一名职工,专职操作脆鳝。

  1962年3月,我去惠山聚丰园报到当学徒,大眼镜还未退休。他身坯高大,络腮胡子,胖,步履沉重,话不多,戴一副深色边框的大圆眼镜,每天到店里转转,当时已不做生活,等退休。

  在店里遇大眼镜时,我从未与他打过招呼,没有说过话,他是一个老人,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大孩子,年龄差距是一条鸿沟。我记得仅有几次短暂的对视。多年后,当我回忆起大眼镜时,我才渐渐读出他沉默的眼神背后,有着一种孤独和寂寞。而这孤独和寂寞与他的脆鳝又似乎有着某种隐蔽的联系,最终我发现,大眼镜与他的脆鳝,有着共同的特立独行的品格。

  世间的美,大抵由孤独的灵魂所萌生。例如梵高的画,阿炳的二泉曲。美味亦然,如大眼镜脆鳝。

  大眼镜退休前,在店里有一个关门弟子邓永昌。邓永昌正当年富力强,从苏州承办的江苏省烹饪进修班回锡,派到惠山聚丰园担任煤炉师傅,成为大眼镜的徒弟。邓永昌做生活干脆利落,动作快,悟性高,通过大眼镜手传身教,得脆鳝烹调之衣钵,将大眼镜脆鳝的绝技基本学到手。

  当年4月,大眼镜正式退休。人离开了,但他的脆鳝声名远扬,家喻户晓。不少想吃大眼镜脆鳝的食客,仍慕名到惠山聚丰园一饱口福。凡遇到有客人点脆鳝,徒弟邓永昌总是特别小心谨慎,身心投入。

  油锅烧热后,投入鳝坯,发出强烈的爆炸声,用漏勺轻轻拨散,捞出,待油热,再投入,如是者三次。大眼镜关照徒弟,最紧要的环节,是最后一次下油锅,必须是热锅温油,操作不能急。此时蜷缩的鳝条,在滋滋作响的油锅中翻腾,等待着最后的华丽转身。

  起菜时,用鱼昌(白色长盆)装盆,点缀少许嫩黄色的姜丝,黑白相间,质朴、大气中透着高贵。

  大眼镜脆鳝嚼起来松、脆、不粘牙,但不是一脆到底,而是脆中有酥,有层次感。大眼镜脆鳝还有一个特点,宜于热吃,适合作为酒席上一道热菜。

  在中国菜肴中,黄鳝做的菜肴比比皆是,最出名的淮安全鳝席,108道鳝肴,包括烧、炒、焖、煨、焐、蒸、炖、烩、汆、煮等各种烹调技法,将鳝鱼的美味发挥到极致。大眼镜却独辟蹊径,在常规中寻找超越。鳝鱼的优势是鲜美,烹调以突出鲜美的本味为宗旨。大眼镜脆鳝却反其道而行之,以炸的方法掩盖了鳝鱼的鲜美。沉闷的黑色是菜肴忌讳的颜色,大眼镜脆鳝却以黑色为主基调,照样光彩耀目。这样的标新立异,在于大眼镜非凡的胆识,敢于将不可为变成可为。

  如今,脆鳝随处可见,有面浇头,有酒席的冷盆菜,有卤菜店出售的,但作为无锡名菜的梁溪脆鳝,在概念上是有限定性的,即专指按大眼镜脆鳝的操作、现炸出来的、热吃的脆鳝。不包括面浇头的脆鳝和冷盆中的脆鳝。

  1974年评选无锡名菜时,前辈大师费祥生、倪庭鹤等特别强调了这两种脆鳝的区别,不能混淆。虽然口味基本一致,但鳝坯的大小和口感,以及菜品的档次,还是有差别的。半个世纪过去了,当时大师们的音容笑貌,谆谆教诲,仍历历在目。

  强调现炸脆鳝的独特要求,并不是贬低市场上的其它脆鳝,而是强调在菜肴传承中,要尊重传统,严谨有序,尽量不走样。

  不久前,有机会在今天的二泉园菜馆,尝到了热吃的梁溪脆鳝,现炸的果然不同凡响。告慰大眼镜孤独的灵魂:

  百年前的二泉园回来了,大眼镜脆鳝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