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新艳 文 |
正是春花灿烂的时候,阳光下,到处有蝴蝶飞来飞去。
今天有一只紫色的蝴蝶在院子的树下飞飞停停,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又在周围萦回,最后,停在我的肩膀上,怎么抖都抖不下来。看着它的颜色,我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爸爸,是您回来看我们了吗?
记得去年夏天,老爸猝然离世,我还在去医院的路上。
带着清晨刚煮好的枣子百合汤,想着让神思倦怠的老爸能喝上一口,我静候在CCU病区走廊。张医生匆匆前来,低言一声,我先进去看看。我如常点头——只是没想到,他其实是紧赶着去抢救19床的老爸的。
两个小时后,张医生让我们进去,但我见到的老爸,已是永远紧闭了双眼——任凭我们姐妹千呼万唤,撕心裂肺,他温热的手只是渐渐冷去……
秋天时整修老院子。楼上很多旧书被扔在水井旁。
那本《智慧的花朵》特别显眼。走近一翻,是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外国谚语选辑”,1980年12月印刷,很朴素的平装本。
回想下,这大概还是爸爸在我上初中为我淘来的书吧?时光荏苒,变化真快呀。
我不晓得该怎么描述我的老爸——好长时期,我都处于失语状态。
或许,在这个世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无可比拟的爸爸。
我只知道,我至今还有一点文学爱好,那大部分应该归功于我的老爸。
老爸早年毕业于无锡医专,然后在一家国营汽车配件厂做厂医,是最基层的知识分子,勤勉敬业,直到退休。
20世纪60年代,正逢国家大规模的职工精简下放潮,母亲本也是厂医,结婚后便被动员下放至爸爸老家木城里,参与繁重的农业劳动。
村庄离爸爸工作的市区单位足有二十里路,父亲骑着他的永久牌自行车,每天黎明即起,骑车上班,下班后再原路赶回,披星戴月,风雨无阻。他和妈妈一起,勤勤恳恳,担起养家的重任。
他亦工亦农,放下听筒,就干农活,浇水种菜,除草施肥,割稻归仓,似乎样样能干。
小时在家中打碎瓦罐,就忐忑不安,害怕母亲会严厉责罚,但黄昏时听到父亲回家响起的自行车铃声,姐妹们就欢欣鼓舞。我总会躲到爸爸背后,爸爸总是笑眯眯耐心倾听,温和开导,然后幽默说笑,逗乐全家。
记忆里,一眼看见村口穿着蓝色中山服风尘仆仆骑车归来的熟悉身影,就是我们童年最开心的时光。爸爸宠爱我们,甚至溺爱。每次回家,他总像魔法师,从包里变出各种奇特好吃的东西。深秋去苏州出差,深夜赶回,也会急急地把我们从被窝里叫醒,让我们品尝他长途带回的观前街的枣泥麻饼、东山新产的蜜橘。
爸爸是个文艺青年,喜欢读书。他坚信,书籍能拓宽我们的视野,丰富我们的内心。那时,除了食堂里的白馒头,那鼓鼓的黑包里,常有他从厂工会图书馆里借的各种报刊读物。爸爸还喜欢看电影戏剧。曾经在城里看了当时风靡一时的电影《卖花姑娘》,他就在夜晚复述给我们听:“卖花哟,卖花哟,有蔷薇,还有金达莱……”影片主人公花妮、顺姬姐妹坎坷的命运,凄婉的叫卖声,也让幼小的姐妹们一起流下热泪。
初三那年,当我把参加锡北片作文竞赛获奖的证书带回给父亲看时,父亲认真欣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和欣喜。
自妈妈做了赤脚医生,家里总挤满病人。于是爸爸包揽了琐碎家务。在生活中呵护女儿,总是无微不至。记得他送我去南京上大学,一方面拜托南京表哥照应我,又亲自送我去报到,买好一切洗漱用品,购水果饼干等,又帮我整理宿舍床铺,然后才在宁海路的银杏树下向我挥手告别,走着走着,还屡屡回望,牵肠挂肚,很不放心的样子。
后来我常年教书在外。每个周末,如果我有空回去吃饭,他定会细问我想吃什么。然后是,早早上街,糖醋清蒸,守着厨房,不停忙碌。
深知道我爱吃春天鲜香的荠菜馄饨,前年,当天气逐渐转暖,田野绿意攒动,他大清早就去邻村的田间地头,挑摘茂盛的荠菜。他弓着身子,一丝不苟,利落下剪,当篮子里的荠菜满满,正想返回时,一不小心,他滑倒在沟渠,便崴了脚,竟伤了静脉,从此走路不再利索——
一次次回家,那一粥一饭的似水柔情,那采摘鲜蔬的殷殷关爱,那送我到车站的依依叮咛,至今回响耳边。
那本《智慧的花朵》大概是装修的人从阁楼理出的吧?封面泛黄了。从上学起,我们所有的书,爸爸从来也不舍得扔掉,总视若珍宝,常说女儿要回来看的。
人生海海,有人说,书是烟云,飘过即忘,收藏旧书,似乎固执。而粗茶淡饭,天长日久,也细碎朴素。也许吧。
但我知道,一定有些什么,早已融入了我们跌宕的生命。它们化作了朵朵花儿,盛开在我们记忆的长河之中,星星点点,璀璨斑斓,都是人生难得的财富。
今年清明节,院子里,我总看见一只紫色的蝴蝶。那紫色的蝴蝶徘徊在院子上空,一圈,又一圈,总是萦回不去——看到它,我真的似曾相识,我想大声呼喊:
爸爸!爸爸!是您想念我们,牵挂我们,长途跋涉,回来看望我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