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晓燕 文 |

　　家门前有三棵梧桐树，在记忆的深深处。

　　春，嫩绿的叶芽，鹅啄一般，尖尖的，沐浴在煦风里。夏，硕大的绿叶，密密匝匝，如同一把巨型大伞，撒下一地绿荫。秋，棕色的梧桐果，浑身刺，似一个个桂圆，荡在金黄色叶间。冬，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像一只只金黄色的蝴蝶，飞舞在北风中。

　　而梧桐树下的记忆，数夏日最多。

　　处处蝉鸣的午后，烈日似火。我们乘凉，慵懒在梧桐树下。忽地，望见了父亲回家的身影，心里顿时升腾起难捺的喜悦。只见父亲弓着背，用力地蹬着脚踏板，一圈又一圈有节奏地骑着自行车，稳稳的。到了家门前，父亲满脸堆笑：“热坏了吧，我抽午休时间给你们买了大西瓜，快点洗手吃西瓜解解暑。”我们雀跃着，顾不上父亲脸上豆大的汗珠和湿透的衣背。父亲为我们切好西瓜，边招呼我们边捧着一瓣送给奶奶：“妈，这西瓜是沙瓤的，您吃得动。”我贪婪着西瓜的甘甜，不经意地听见父亲和奶奶说，那么温和。

　　雨后的傍晚，鸟儿归巢。我站在梧桐树下，仰望彩虹，直到周围落满黑暗，再渐渐浮起月光。我漫不经心地剥着梧桐树脱落的皮，等父亲回家。“叮零零”，月光里，父亲下班回家的自行车铃声响起。我兴奋地迎过去，接过父亲手中的自行车，两只手向上攀着，饶有兴趣地推着自行车在梧桐树下走，人没自行车高。父亲似乎读懂了我心中的渴望，顾不得一天的疲顿，耐心地教我学骑自行车。父亲双手扶着车把，小小的我便被环绕在他的怀抱中了。

　　梧桐树下，那些难忘的旧日时光，飞花一般，浸润成心灵的滋养。父亲为我摇扇，轻轻地，一下一下，摇得满地星光飞溅；我在父亲的故事声中入眠，半睡半醒，享受着父亲踏实的怀抱；父亲讲他的从前，才知道原来父亲也是奶奶疼大的孩子，而不是生来就是父亲；我闯祸了，缩在梧桐树下，惊慌失措，父亲摸了摸我的头，无半声责备；我捧着奖状给父亲看，父亲兴奋不已，说好好读书，做个有文化的人，才能看到更大的世界……我望着满天星光，向往着他日能带上父亲看尽世界斑斓。

　　再后来，梧桐被伐。昔日的梧桐树下，成了父亲守望孩子们归来的地方。

　　回家，惊喜地发现梧桐树前的一片空地铺成了一地花海。我问父亲，种这么多花卖吗？父亲笑，不愁吃不愁穿，卖花干吗，我摆弄这些花草，是给你们回家看的。父亲两手叉腰，矮矮的身子，泡在金色的夕阳里。父亲又带我参观他的菜园和果园。我很兴奋。这些菜和果，原汁原味，好吃呢，父亲说。父亲的脸上，有骄傲，有充实，有满足，一如从前。我说，您年纪大了，别累着啊，好好歇歇。父亲却一笑成花，我年轻着呢，我喜欢活动活动，舒服。日子的好，缓缓渗进周遭的每一方空气里，渗进脚下的每一寸泥土里。

　　我们又该返程了。每每，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心却忍不住收紧，因为不舍，因我们的生活和父母的生活无法交集，因工作学习和陪伴父母不能两全。我说，和我们一起到我们家生活吧。你们兄弟姐妹几个，我想去谁家就去谁家，但你妈不习惯啊，就喜欢蹲在自家的“大别墅”里。父亲边指着院子边哈哈笑着说。笑声还是那么爽朗。暑假的时候，我和你妈去你家啊。父亲补充道。每年如一，暑假里父母都会到我家，为陪伴我的孩子，为做中饭给孩子吃，为孩子能营养丰富，也为我几乎雷打不动的午睡。

　　时光不缓，父母一天天老去，我却还在向您索取，却从不曾说谢谢您。然父亲轻松的笑容，多少能减轻我的一点负罪感。家门前，有人路过，没有人会留意到，曾经的梧桐树下，正站着一个普通的父亲，他正目不转睛，目送着子女的车渐行渐远。

　　原来，尘世间莫大的幸福，莫过于有家可归，有人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