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非苗 文 |
前天晚饭,我还和朋友提起已经103岁的大伯。我跟他们说,一个人的长寿不是没有理由的,大伯的长寿离不开三个习惯:一是生活规律,早睡早起;二是饭要吃好,吃好吃孬,都要吃饱,别挑食;三是不生气,不红脸。他们唏嘘,说很难做到。是啊,我是在十八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乌鲁木齐的大伯,那时他已经七十来岁,我哪里知道他这种金刚不乱的性情打哪里养成呢。
这才过了一天。昨天晚上,二哥发来一条消息,说大伯去世了。我有点愣,又是平静的,似乎这就是摆在那里的句子。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我没有给二哥回话。他一定是要赶今天上午的火车,从伊犁坐到乌鲁木齐。在我们几个孩子里,我俩是和大伯家关系最亲近的。二哥小时候跟母亲去口里治病,来来往往都是住在大伯家的。我和大伯,还有已经过世的大妈,却是从18岁就开始了相处的缘分,只是这些年我不在乌鲁木齐,如今在无锡,我们的生活是离得越来越远了。
大姐没有跟我说大伯的去世,她只通知了同在新疆的二哥。我没有给二哥回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是难过。大伯是我乌鲁木齐的情感。没了大伯,那座城市好像瞬间就和我失去了情感的牵绊,以后,我再回去,我要去哪里。
大伯叫张建德。我的父亲叫张富德。他俩共有一个爷爷。大伯是我乌鲁木齐生活的亲切之地。大伯和大妈生活了一辈子,没有生育自己的儿女,大姐是大妈抱养了自己妹妹的女儿。大妈身体从年轻时就一直不好,大妈说是当年修渠受了冻,腰受了伤,这就留下了病根。女人的伤,常常一击即中,然后就可能是一生。
大伯比大妈大上五六岁,大妈长得好看,又能说会道,一家子的话,好像都被大妈说了。每次去大伯家,都是我和大妈说话,大伯忙前忙后,张罗着给我做好吃的。大伯是个厨师。很久以前乌鲁木齐没有什么大的宾馆,昆仑宾馆就显得鹤立鸡群。这个宾馆是政府接待用的,打着公字头的印记。刀郎的“停在八楼的二路汽车”,说的就是八层的昆仑宾馆,乌鲁木齐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最高楼。大伯曾经是这里的大厨。我对吃不那么讲究,但能吃出好来。大伯的饭,从来都不复杂,只简单几样,看着不费多少功夫,一桌香喷喷的饭就摆在了桌上。我来乌鲁木齐之前不吃红烧肉,在伊犁草原上长大的我,对猪肉似乎有种地域上带来的反感。妈妈偶尔会做,我都敬而远之。大伯的红烧肉却让我开了荤,亮晶晶的,肥而不腻,一块两块是不够的。
我在大学四年级,为了实习和考研方便,曾经在大伯家住过一个月。这时候的大伯已经退休了,在家门口的技校当食堂大师傅。我每天中午的饭食都是大伯从食堂带回来的。晚上,他会专门做顿饭。我俩都爱吃汤饭。大伯家有几个极大的汤碗,是搪瓷的,像一家子熬粥的大口砂锅。他一碗,我一碗,一锅饭差不多就见底了。我俩吃得很热闹,谁也不看谁,就一勺接一勺,桌上有蒜,有醋,有辣椒酱,拍黄瓜或豆角不一。这大搪瓷碗,在之后的数年里,几乎成了我的专利。大伯觉得我能吃,就得用这碗。我听大伯的,使劲吃。吃大伯做的饭,是一种家常的幸福。三五年前,我去看他,他还要弯着身子给我煮肉吃,让家里的保姆给我包饺子。前年回去,大伯走动少了,多数时间坐在沙发上。他跟我讲,工作辛苦吧,再忙再累饭要吃好。我听着大伯说,嗯嗯,嗯嗯,一个劲地点头。来之前心里还在激荡的岁月,在大伯这里,似乎定了下来,就那么安然地在一天三顿饭中往返。
大伯的家很简单。两居室。十来年前,姐夫把这里重新整装,原来的门槛敲平,方砖变成瓷砖,厨房和阳台打通,便池换了马桶。门口多放了一张折叠床,最初是保姆睡,那时大妈还在,后来就变成大姐的床铺。里屋的大床归了保姆,另一间是大伯的。这变了样的家,我再没睡过,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屋子。可我还是很留恋以前那张大大的木床,拉上窗帘,就是静静的夜晚。醒来是安静的一天,早饭已经做好,馒头,鸡蛋,榨菜,皮辣红,一碗杠稠杠稠的粥。这杠稠杠稠,是彬彬的描述,里面有各种豆子,有核桃,有葡萄干,大妈爱吃,我也爱吃。大伯从不说我懒,见人只是夸我这小女儿勤快,用功,说我每天读书多么辛苦。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这些表扬没有停过。
在我的生活里,除了父母,没有谁像大伯这样把我当个小孩惯着,他从不觉得我应该做饭,他不相信我会做饭。学习,是我在家人眼中的标识。我很怡然自得。在这里,我是个惯坏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大伯对我的意义,没有人知道当爸爸不在的时候,我生命中那疼我的人活生生剥离而去的疼痛。大伯是又一次疼痛。大姐说,世间有灵。我知道,灵,就在我心里。
大伯个子不那么高,也不矮。大伯的腰一向都是直的,走路有力,耳朵大大的,脸略有点方。我记忆中的他,很少皱眉。当他还能走路时,我从小区的山坡下走来,拐角处的大杨树下,坐着三三两两的老人,大伯安静地坐在那里,他很少和别人热聊,他听,大妈也听。看到我,大伯大妈站起来,说,我家女儿来了,我笑着和旁边的老人打招呼,然后,一路向右,走到楼的最深处,打开一楼中间那扇门,就是那小小的安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