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浩 文 |
近年来,著名作家张炜的儿童文学新作,以深沉的生态关怀与细腻的记忆书写独树一帜,《我的原野盛宴》《爱的川流不息》等虚构或非虚构作品,皆深情地表达了对儿时、对自然的眷恋。最近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的小长篇《狐狸,半蹲半走》,依然延续了这一脉络。
作品以童年回忆为经纬,书写渤海湾畔那片林野,编织出一幅融合孤独、温情与神秘的生命图景。这部小说类似于非虚构作品,它不仅是个体成长的回溯,更是对自然灵性、记忆重构与人性本质的深刻叩问,堪称其童年叙事系列的姊妹篇。
故事始于一座与世隔绝的林中小屋,主人公的童年被茫茫林野包裹:北面是遥远的大海,西南是沉寂的林场,东面是母亲劳作的园艺场,而最近的村庄也在十几里外。地理的孤绝塑造了主人公独特的生存状态,这里没有同龄玩伴,唯有四蹄动物与飞鸟,外祖母的传说与父母的短暂归家成为与外部世界的有限连接。标题中“半蹲半走”的狐狸,恰是这种生存境遇的隐喻:它既非全然隐匿,也非彻底显露,而是以警觉的姿态游走于安全与危险、现实与幻想的边界。这种姿态贯穿全书,成为理解小说中童年世界的钥匙。
张炜笔下的童年是矛盾的复合体。物资匮乏的年代,林野中的生活因自然的馈赠而丰盈:外祖母酿造的果醋、烤制的地瓜糖,从柴垛中惊现的野兔,夏夜铺满星斗的天幕,这些细节如琥珀般封存了记忆与时光。然而,孤独始终如影随形。父母的长期缺席让主人公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外祖母的故事成为抵御寂寞的盾牌。那些关于海中精怪、林中妖怪的传说,既是吓唬孩子莫要乱跑的警告,也是成人世界对未知恐惧的投射。在主人公的认知中,传说与现实并无清晰界限:牧羊人口中的特务与黑煞,园艺场民兵的巡逻枪声,与狐狸的窥视、猫头鹰的夜啼,共同构成了世界的逻辑。这种混沌的认知还原了童年的本真,即不以理性丈量世界,而以想象弥合现实的裂缝。
小说通过主人公的成长,展现了记忆如何被情感重塑。成年叙述者的回望并非客观记录,而是带着乡愁的滤镜:砍树者的闯入,父亲凿山造湖的艰辛,西岚子村民的漂泊,这些沉重现实被儿童的视角柔化,转化为充满诗意的碎片。当主人公目睹守护童年的柳树被伐,愤怒与无助最终化为黎明前上路的决心,这一刻,记忆从温情的摇篮蜕变为成长的寓言;乐园终将消逝,而离开正是为了在更广阔的世界寻找自我的坐标。
在张炜的叙事中,自然是拥有主体性的生命共同体。林野间的狐狸、獾、鼬与麻雀,不仅是主人公的玩伴,更是与人类平等的灵性存在。外祖母与自然的神秘联结,牧羊人对羊群的守护,乃至传说中老獾精的恩怨,皆暗示着人与自然本应和谐相处。然而,这种平衡不断被打破:猎人猎杀黄鼬,砍伐者摧毁树林,这些闯入者象征着现代性对荒野的征服,而主人公的愤怒与抗争,则是童真对暴力发出的微弱抵抗。
小说中,对水的书写最具张力,也特别引人深思。小屋边的水潭是宁静的象征,鱼群在此栖息,柳枝垂拂如母亲的手臂;而远方的大海则代表未知的诱惑与危险,其涛声像藏在林中的巨兽的喘息。当主人公终于抵达海边,却发现它并非想象中的乐园——渔船的残骸,溺亡者的传闻,打鱼人讲述的猫头鹰精怪,揭示了自然温柔背后的暴烈。这种双重性暗示着人类的渺小:我们既依赖自然的馈赠,又永远无法全然驾驭它的意志。
小说中密集的民间传说,构成了另一重叙事维度。外祖母的妖怪故事,牧羊人的特务传闻,父亲口中的山间精怪,这些非现实元素绝非点缀,而是与现实互为镜像。例如黑煞常出没于迷途者的幻觉,实则是孤独与恐惧的化身;老獾精对猎人的复仇,暗喻自然对掠夺者的反击;西岚子村民讲述的水妖,则折射出流浪者对命运无常的惶惑。传说成为民众解释苦难的语言,当现实过于沉重,便以精怪之名将痛苦外化。这种现实与幻想的交织,在儿童视角下获得了合法性。成年读者或许会剥离传说的超自然色彩,但在主人公的认知中,它们与园艺场的枪声、父亲的凿山故事同样真实。这种叙事策略模糊了虚构与真实的界限,迫使读者反思:那些传说,是否正是另一种未被压制的认知方式?当现代理性试图消解神秘,我们是否也失去了与自然对话的能力?
《狐狸,半蹲半走》是一曲献给消逝的乐园的挽歌。张炜以诗意的语言、鲜活的方言以及充满象征的意象,将个人记忆升华为普世经验。在主人公奔向南山,背影融入黎明前的薄雾的那一刻,出走,既是童年的终结,也是新生的开始;而林野中的孤独与传说,终将在记忆的沉淀中化为生命的底色。小说承认童年的脆弱,却也坚信记忆的永恒。回忆中,狐狸的影子仍在暮色中半蹲半走,那些关于童年的私语,那些传说的回响,那些自然的震颤,便成了作家对抗遗忘的最后一道防线。
《狐狸,半蹲半走》,张炜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5年6月出版,定价:3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