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二泉月·市井

父言伴我行

  | 金志标 文 |

  父亲生前总是乐呵呵的,略瘦但身材匀称,浓重的绍兴口音,越音婉转,就像绍兴老酒,绵长且有韵味。快到饭点时,见到邻里朋友,和旧时的老无锡人一样招呼着,“侬饭吃过哉”,那声音就像一阵温暖的风,令人有体贴入微之感;近距离见到小男孩,会友善地摸摸头称呼“小官人”;看见婴幼儿,会笑眯眯地称“小毛头”;早上称“早起头”;重新叫做“再来过”……父母亲都是绍兴人,从小到大,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在越语弥漫的情境中成长生活。我觉得绍兴话与无锡的菜品有些相似,既甜又富张力,既糯又发音硬朗。

  从小到大,有一句话,伴我成长并牢牢在我脑海萦绕,无论岁月蹉跎,光阴荏苒,一直无法忘却。这句话出自我父亲之口且带有浓厚绍兴口音的话,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却令我终生难忘,那就是做任何事都应“心要坚起”。

  在生活的磨砺中,感悟生命的坚韧,怀揣阳光的微笑,这句话伴随着我的成长,它在我遇到磕磕碰碰困难时能昂起头,意志坚定地直面,它是我奋发励志的原动力。记住了并践行,由此也带来无尽的欢乐与满足。

  十三四岁时,我们家终于结束了租住私房仰人鼻息的日子,搬入条件相对较好的公租房居住了,父母亲满心欢喜。父亲在屋边公共院子里支了个磨矾石桌面,天气不冷不热时,邀请绍兴同乡来家坐坐都会选择在这台面旁,天朗气清,同乡、同音,交流甚欢。无论是围着尝味绍兴特有的霉千张、茴香豆、卤水苋菜梗、醉鸡……小酒咪咪,还是喝着从绍兴带回乌黑的土制茶汤,都有说不尽的话,道不完的情,路人看到他们绘声绘色的交流,都会驻足流连。见面或暂别时,他们都用绍兴人常用的双手抱拳高拱、身子略弯,向人敬礼的作揖状。

  院内有一水井,周围邻居都在使用,我们家也学着邻居的样子用井水,一来省钱,二来水质甘洌。从旧屋搬来一口直径约一米、齐腰高的粗瓷大水缸,圆圆的木板作缸盖,一半可以用来做案板。这么大的水缸,如遇出缸脚(清理缸底及内壁污垢)后要将其装满水得担16桶,家里离井台约30米,还真不容易。兄弟仨都是孝子,不知什么时候,见父亲年纪渐渐大了,恐后争先地将水装满缸的任务默默担了下来。比起两个老兄,我略显瘦骨嶙峋,双手拎水时,除了臂力还需有均衡的步伐节奏,有时走路不得要领,到家时水只剩下大一半了。下雨下雪天,路滑得像抹了油一样,走起路来得踩碎步。穿了套鞋拎水,水弄湿了外裤还一个劲地朝套鞋里钻,往往整得手足无措。父亲见到我们干活时脸涨得通红,虽有不舍,但仍会用浓郁的绍兴话鼓励我们“心要坚起”。也不知何因,听罢顿时会像打了鸡血似的浑身来劲,兄弟仨像极了冲锋陷阵的勇士。

  暑气逼人,汗出如浆;风霜雨雪,朔风凛冽。年复一年,不辍劳作,不光锻炼了体魄,还初步拥有了难得的精神财富,那就是不畏艰难、坚韧不拔的特质。

  渐渐长大参加工作了,在农场插场几年,劳我筋骨,饿我体肤,戴了个草帽,皮肤黝黑,双手粗糙,担担多了,肩上隆起像鸡蛋大的肉疙瘩来,母亲见了心疼地摸了又摸。在工厂当工人,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身手麻利,常常是每个月的业绩远超额定工时(每个月以26天计,每天8小时,额定要完成208个工时)。无论早中班翻班,还是饱经风雨前行,只要默念父亲说过的“心要坚起”这四个字,照例豁达开朗,神清气愉。

  要感谢我的母校无锡市第七中学(现为江南中学,体育传统学校)。在我们就学时,懵懵懂懂中养成了良好的运动习惯,一直延续至今。尚未成家,与父母亲同住一屋,凌晨,秋冬还是满天星斗,春夏尚是晨光熹微,悄悄起床,从老宅沿解放南路一路小跑至体育场桥来个折返,神清气爽。早上铁定的七点半到厂,来不得半点含糊。母亲早早上班劳作去了,父亲见状常喃喃道,多睡一会儿吧。多少次我都没有直接回答,心里只是默念着“心要坚起”那几个既简单又刻骨铭心的话语,像茶,平淡而亲切,让人不知不觉听了上瘾样的,给人以激奋自己力量似的。

  上了年纪了,又结交了住在相近、经历相仿、兴趣相投、三观一致的老友,一早神完气足,毅行不辍。为强身健体防止老年肌少症,听了同伴的体悟,又好上了天天坚持俯卧撑的训练,从开始时的苦苦支撑,到如今对新挑战充满期待的转变,“心要坚起”这四个字,早已像参天大树盘根错节的根须深深扎根于心田,它是我的情感依托、前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