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晓燕 文 |

　　那是我读初三的期中考试后，我上台领奖的第二天，收到了一张来自一个男孩的卡片。卡片上写着：“我爱你！祝你前程似锦！”

　　我拿着那张卡片回家给我的大姐看，委屈巴巴地哭，哭得一顿一顿的。大姐笑我，有男孩子喜欢是好事啊，怎么还哭呢。

　　早自习，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室外，他看着我笑，还夸赞我。他问那个男孩是哪个班级的。我答初二的，不知哪个班级的，没见过。班主任笑得更欢了。

　　弟弟通过同村的小伙伴找到那个男孩所在的班级，并口头警告他，不许再写卡片给姐姐，不许再扰乱姐姐的思绪。从此他再也没有去过学校。这是很多年以后弟弟才告诉我的。

　　我一直感到很歉疚。我欠男孩一个道歉。在我不懂爱为何物又不知所措的年纪，那样青涩又剧烈的反应，有没有伤害到一颗澄澈的心灵，有没有因此就中断了他的学业，有没有让他尝到了苦涩的滋味……我常常想，但愿他只是转学了，但愿他在我毕业后又重新回到了学校，但愿他没有受伤没有在意。虽然我没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知道他成绩如何，但我很关心他后来怎么样了。

　　弟弟告诉我，那个男孩的家在我家西北的方向，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在我来来回回上下学的马路上，他时常骑自行车从我身边路过。但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过是哪个男孩，在路上也从没被打扰过。我在脑海中搜寻那些骑行而过的男孩，却都只是模糊的骑行少年的背影和自行车生锈的铃声。

　　自我收到那个男孩的卡片后，和我同班的姐姐就警觉起来。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姐姐告诉我，当年她见我收到卡片后情绪激烈，就每天钻空子翻查我的桌肚，她找到了很多封写给我的“情书”，全都被她悄悄没收了。我至今不知道那些“情书”上都写了什么，我竟一封都没有见过。也和写卡片给我的那个男孩一样写着“我爱你！祝你前程似锦！”吗？

　　村上春树说过，我告诉你我爱你，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只是希望今后的你，在遭遇人生低谷的时候，不要灰心，至少曾经有人被你的魅力所吸引，曾经是，以后也会是。如果说喜欢是想要占有的偏执，那爱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的克制。我并不奢望有一天能站在你身边，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光芒，曾照亮过我。

　　很喜欢村上春树的这段话。很触动我。在懵懂的年纪，也许，那个写卡片给我的男孩，只是表达一下对我的欣赏。或者，有那么一点点青春的悸动。又或者，他只是想告诉我，我的光芒照亮了他。而我，却用过度的反应掐灭了带给他的一点点光亮，甚至给他带去了黑暗。恍惚看见一个少年，情绪低落地收拾书包，推着自行车走出校园，骑行在回家的路上。当我穿越生命的层层皱褶，终于能把卡在喉咙里的“对不起”，工整地落在我文字的一亩三分地里，我轻松了一些。

　　“年轻时以为一老就全老，而今知道，人身上有一样是不老的，心，年轻时的那颗心。”时光好不经用，抬眼已是半生。人到中年的我，以年轻时的那颗心和诚挚的文字，表达我赤忱的歉意。我对着电脑屏幕怔了许久，最终将打好的长段文字一一删除。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停顿片刻，最终落下四个字——祝他幸福。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含有许多人，每个人都是世界上许多人的因果。那些写“情书”给我的男孩，我也主观地用村上春树那段优美的文字，来解读他们一颗颗澄澈的心，谢谢他们曾经的欣赏。在茫茫人海中，短暂的相遇，我照亮过他们，他们也照亮过我，虽然，其实我们甚至连话都没讲过。我在人生的旷野中行走，在遭遇低谷的时候没有灰心，就像村上春树说的，至少曾经有人被我的魅力所吸引。我并非一无是处，也并非一无所有。

　　我打捞记忆，摊开自己的心，一字一句地写出这段饱含我念念不忘、耿耿于怀之情的文字，以耕种的方式把它们种在我文字的“自留地”里，在这个万物吐纳旺盛的夏天，把它们交给阳光和雨露。

　　窗外是梦幻般的翠绿。风吹过的午后，诗意流淌在阳光里。我下楼看云，心像被云擦过的天空。一片绿叶吹到脚边，我没有去踩，像怕踩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