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崇政 文 |
日前在线上读了吕向伟先生的回忆文章《吕斯百先生二三事》,颇使我感慨于时光的无情。先师竟已经走了四十二年,我也成了一位八十五岁的老翁了!
我是一九五七年考入南师美术系的,秋季开学,印象中吕斯百老师已经担任系主任了。当时还有四年制美术系最后一届的学长在校学习,即范保文、马大昭那一届。吕先生直至一九六〇年才教我们油画。
斯百老师瘦瘦高高的个子,很注重仪表。常常穿背带裤,头发打理得很整齐,说话带有明显的江阴口音。他是江阴华士镇人。这个小镇曾经以制作酱油闻名遐迩。吕老回忆,他在南京工作后,曾把母亲接到南京共同生活。但老母不习惯大城市陌生的环境和单调的生活,一直吵着要回华士。
大约在一九五九年,吕老在给我们授课前,曾经在系里办过一个他的个人画展,大部分作品都是解放以前创作于四川还有西北的风景和老农肖像,另外有少数几张早期法国人的肖像。都是体现他恬淡朴实风格的上乘之作。后来正式给我们上课时,他还在上海《文汇报》发表过文章,力主油画民族化就要学生在初学阶段用心探索,而中央美院的艾中信则主张先要把西方油画的技法真谛学到手,再探索油画的民族化问题。吕老认为,法国印象派以前的油画,细腻写实风格能让中国人看懂,会使中国人喜欢,法国油画是中国油画民族化进程中的借鉴力量。
吕老担任美术系主任,可能行政工作和美术创作、教学任务繁忙。上油画课时,并不长时间在教室指导。当时在系里征求学生对教学的意见时,有同学提出吕老到课的时间少,经常几日见不到人影。吕老听到转达的学生意见,有一天来教室讲了半个小时,结合同学们的课堂作业,指出学生们画作的共性缺点是整体性差,还有就是如某院校老师那样一个颜色在画面上到处跑。并指出纠正的困难性和长期性,同学们听了才有恍然大悟之感。吕老的意思是老师教学,不在于长时间待在课堂。作业上的一点小问题,比如整体性就够大家花很大的精力去探索一番。
吕老还把画得不好的油画贬为“鸭屎臭”油画,鸭屎臭为典型的江阴土语,意为臭不可闻,是难以收拾的烂货。
有一次写生课请来了两位少女当模特,穿了花衣,还撑了一把美丽的西湖阳伞。她俩分坐两间教室,大部分同学都选择画那位长得好看的模特,纷纷搬动画布、画架,急切中不时打翻画箱画架。木地板铺就的教室噪声四起,吕老当即提示大家,学习阶段不必太重视模特的外貌,更应该表达对模特的艺术性规律的理解和探索,如同学们所表现的喜欢一位,冷落另一位,这显得大家没有礼貌,没有修养,从而也使得模特儿伤心和反感。吕老还教导我们,他就喜欢对着看似单调的场景写生。如他画的陕北风景,黄土高原,枯黄的草木,灰色的驴,穿黑袄扎白头巾的汉子。他还特地选在中午的阳光下,来看似单调的黄土地作画。
大概在一九六二年六月份毕业前夕,同学们拍毕业照,互赠临别之言。我自制了一个纪念小册子,和学友常厚星在一天晚上,摸到吕老师的住宅,请他题写毕业留言。过了几天,吕师将小本归还,内页题写了“活到老,学到老”六个字。这句话使我一生铭记不敢自满,时时注重学习,学习油画,学习美术,关注其他姐妹艺术创作的动向。也重视对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常识的关注和学习。
此后半生再也无缘与吕师谋面。一九七二年,为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周年,文化部门拟举办全国美展。这是我毕业十年后首次赴省会参加画展筹备会议。间歇期去了一趟母校,见到了母校师生为画展创作的初稿。其中就有斯百老师的《南京长江大桥》,那是一幅俯瞰新大桥的风景画,我觉得那柏油路的黑色特别真实,特别的美。姚毅刚老师(我班五年班主任)说,吕先生的色彩是很有特色的。
此时吕先生已重操画笔,能够写生创作。但不知吾师为何此时会想不开,过了一年即传来他离世的消息,年仅六十八岁!
待到又过了一个三十年。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苏北盐城民警吴平打来的,他手上有几张和吕斯百老师有关的明信片和徐明华老师的几幅小油画,希望我能帮他鉴定一下。我当即约了好友龚东明(南艺一九六三年油画系毕业生,时任无锡书画院办公室主任),一同备车前往。
原来,吴平珍藏的是吕老在法国留学期间和朋友交往的明信片,朋友中还有法籍人士,但未发现有价值的中国画家的手信,而且大部分是法文。
几幅小油画,则是苏北风景写生,水平一般,画在卡纸上的。底子制作的方法符合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画店出售的产品特征,但色彩和笔触都不是上乘之作,绝非出自徐师之手。
后来我还找了法国朋友,将明信片上的文字作了翻译,并在江苏美术报上刊出。
我也曾和徐明华老师谈起此事。徐师回忆,在那个特殊年代,吕斯百居所遭南师造反派学生抄家,抄来之物曾堆于随园校区教室内。不意,有一夜被人爬窗入内,盗走部分物品,和吕老有关的明信片很可能是那时候流失的。
差不多就在这一时期。有一天,《扬子晚报》二〇〇五年四月二十六日,第九版艺术欣赏栏目突然登出了我的油画《海边》。原来是不久前,苏州一画廊买去的我的一幅青岛海边风景写生,但作者却署名吕斯百了,是嘉德国际拍卖公司提供的拍品。这使我大为惊奇,又大为恼火,我的拙作怎么变成先师的作品?风格和色彩怎么能和先师相比?况且还冒用其名?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糗事,但取走我作品的画廊老板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海边》是被台湾画商买走的,后来的去向他们也不清楚,也管不了。打电话去嘉德国际要求撤拍,你是谁?怎么证明是你的作品,而不是吕斯百画的?走法律途径找专家鉴定能行吗?
也只能不了了之。只希望先师在天之灵,能够理解,能够宽恕。
现在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最最令人遗憾的是,斯百老师未能看破、看淡一切风云,应随着时代的变化随遇而安。您只管搞您的艺术,画您的油画,像秦宣夫、姚毅刚老师那样活到九十几岁,像徐明华老师那样向百岁进军,您的油画将在展览会、拍卖会上成为众人追逐的目标。您的日子不要太潇洒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