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二泉月·文学

舌尖上流溢的圩乡

  | 时国金 文 |

  走得再远,圩乡的那份味道,一不小心就会在我的味蕾上复活过来,活蹦乱跳在口舌之间,既而,顺着口水,流进心底。于是,一份思乡的情愫便泛滥开来。

  圩乡是“鱼米之乡”,鱼自然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美食。圩乡的鱼以鳜鱼最贵,来了贵客当然是以鳜鱼招待。鳜鱼的烧法和徽菜中色泽新艳、怪味袭人的“臭鳜鱼”不一样。也没有苏锡常等下江地区的“松鼠鳜鱼”那么甜,而是清蒸,在意的是食材本味,注重本色,这或许有点儿基于对圩乡鳜鱼品质的一分自信。大多是选八两到一斤六两的“把子鳜”,肉质细嫩,精髓全在一个 “鲜”。

  这样的鱼我们几年也难得吃到一回。能经常吃的也就是“跳嘴餐”了。吃餐鱼是可以不吐骨的。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圩乡人吃这种小鱼不是烹,是煎。在烧热的锅上浇上香油,轻轻地把小鱼贴在锅里面,文火炊之。待一面金黄,熄火。又用锅铲轻轻翻过来,再用文火慢炊。火不旺,旺则鱼皮易焦。这样煎出的小鱼两面金黄,肉已熟,皮不破。夹一条,可从头揭到尾。皮,是两片;骨,仅剩一副细细的骨梁。进嘴,肉质细嫩,清香酥口。

  霜降后,每家每户都要开始腌制缸腌菜。

  高秆大白菜,一棵棵,清秀地矗立在菜地,长到约两尺多高,成捆成捆地割了挑回来,放在水挑上洗净,再用竹篙晾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水分稍干,就开始踩缸腌菜了。快到傍晚,把一只腌菜的大缸,埋一半在土中,旁边的竹凳或门板上堆放着刚从竹篙上收回来的菜,一坨一坨,像连绵的小山。母亲打盆水让我把脚洗干净,在缸中摆一层菜,放一层粗盐。我扶着缸沿赤脚踩上去,一股沁冷直刺脚心,像无数的小针在刺。踩到有水渍出,再放一层菜,一层盐。踩着踩着,身上渐渐就暖和了,直至微微,一身细汗。此时,缸里的菜也满了。我喜欢一边踩,一边听收音机中的广播剧,也不寂寞。踩完了,在菜上放一块洗干净的石头压住。那几天,不仅踩家里的菜,叔叔、伯伯家的也是我踩。踩完了这家,踩另一家,很有成就感。

  新踩的缸腌菜很脆,拽一两棵出来炒干子,炒大蒜苗, 炒咸肉,咸而不齁,如再加上一点茨菇片,木木的,下饭得很。最好吃的还是缸腌菜烧小杂鱼,特别是冬天,烧好后,入菜橱凉一夜,结成鱼冻,那个“鲜”简直无法说。

  立春后,在缸腌菜中拽一些出来,用覆水坛子装上,无需另加盐,过一两个星期就成烂腌菜了。这又是一种风味。烂好了的腌菜黄澄澄的,打一箱豆腐,装上一碗,放在饭锅上一炖就好了。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一个茶糊桶,一只火炉。桌子上,清黄的烂腌菜里漂着白色的豆腐块,再在上面剁几片红辣椒片子,加上一勺子猪油,色艳、味鲜。闻着,淡淡的异味;吃进嘴里,齿颊清香,食欲大开。餐后,仍然有一丝丝回甘,流溢舌尖。

  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访,就曾在圩乡吃到烂腌菜,觉得味道很好,就问这道菜的名字。漂亮的村姑见此人举止不凡,就给这道菜编了个高大上的菜名——“翡翠白玉汤”。

  腌菜中还有一种名香菜,只是作为吃早茶的辅菜。原料仍然是那种高秆白菜,精选菜心的几叶,洗净,晒干,切成寸许长 ,用一较精致的瓷坛子腌制。吃时取一碗碟,撒上少许胡椒,再拌一点麻油,是佐茶至味。圩乡人对晒香菜十分讲究,至今犹记得,天高云淡的晚秋,行走路上,村庄、路旁、割去晚稻的田头,到处是竹垫子、大筛子、趟条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散放着已切成条状的菜梗子。这些菜梗子晒得七八成干,配以姜末、蒜末、茴香、食盐、白糖、黑芝麻,经“水嫂”们神奇的手一揉捏,装进坛子,就成了十分好吃的香菜。

  圩乡的菜肴,不同于徽菜那样偏咸偏臭,重色重油,也没有淮扬菜的甜腻。能代表家乡金宝圩经典的招牌菜,肯定是“小锅头”,有点像徽州的“一品锅”。虽然名气没一品锅大,皖苏边界,也是闻名遐迩。在我的味蕾记忆中,绝胜一品锅。

  小锅头实际上也是一个大杂烩。不过,烹饪起来十分讲究。各种搭配展现了圩乡饮食文化的多元并蓄。它应该有三大主料,不少于五种辅料。它是冬季的大餐,只有冬季,它的配料才能凑齐。

  被霜打过的大白菜,是金宝圩小锅头的主料。白菜见霜,爽口回甘。没有白菜,老油菜也可替代。老油菜本是第二年结籽榨菜油的,一般不轻易去割。冬天雪后或正二月,菜还没有起薹,脆嫩而有甜味。

  有一年,村上唱春戏,戏刚开台,就连日阴雨,春戏不唱完自然不能倒台,这样前前后后一场戏,唱了个把月。戏班子不走,客人也不走,每家就要餐餐以小锅头招待。哪有那么多白菜?那年,一个村子吃了几十亩的老油菜。吃着吃着,唱戏的女主角也和村上的俊后生谈起了恋爱。也不知是小锅头好吃,还是村上的后生实在有魅力,最后两人结成夫妻,成就了一段佳话。

  粉丝也是小锅头的主料之一。粉丝的原料是山芋。最好的山芋当然不是本地的,圩区的山芋吃起来有水清气。与金宝圩一河之隔的九十殿,属丘陵地带,红沙土壤,生产的山芋淀粉含量高,挂粉丝筋骨好,不断线。小锅头往中间一放,周边七碗八碟依次排开,犹如众星捧月,人们的筷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戳向中间。人立桌边,粉丝拉上来,扯不断,便有人帮忙用筷子拦腰一截。这样的粉丝有嚼劲,且味纯正。

  好吃的东西做起来不容易。单就从河对岸把山芋用小船装回,洗净,擦粉,再请专业人员蒸粉,挂粉丝,晒干储存,前后少则要个把月。

  辅料有荤有素,一样也不能马虎,一般也是提前准备好的。有子饺、圆子、子糕、豆腐、豆腐果子等。子饺就是蛋饺,以鸡蛋为皮,包之蔬菜肉末为芯,文火慢煎而成,色泽嫩黄,食之醇香。子糕是煮熟的糯米饭搅拌以鸡蛋、淀粉等,淌入大锅,慢慢焖熟。圆子有藕圆子和糯米圆子两种,不管哪一种圆子中都要羼以剁碎的瘦肉。足以体现什么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白雪飘飘的年尾岁头,也是一年中最闲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备齐了这些烹制小锅头原料。无论来客还是不来客,晚餐的桌子上必有这道菜了。以小铁锅代盘,置于红泥小火炉上,香气徐徐,实在是有着美妙灵魂的菜肴,佐酒、进餐,百吃不厌。

  这都是小时候的记忆,金宝圩出来的人聚在一起难免就想起这道佳肴。于是有人让厨师照着大家描述的去做,可好几家酒店尝试后,总是差一把火,有其形而无其味,终究没在城里推广开来。

  我想,厨师的厨艺,唯在火候。小锅头的用料荤素搭配,需多次烧炒,层层叠加,菜肴的本味相互渗透,多味一锅,要慢慢入味,才产生一种独特的味道。

  也只有那些安静的人,在那安静的圩乡,才能烹制出这精致的佳肴,急不得。要吃,还是得回圩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