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8版:二泉月·市井

小弄如玉岁月稠

  | 陈仪 文 |

  弄堂,在江南城镇,就如同北方城里的胡同,曾经是最平常的存在。它与街巷一样,是城市的经络、市井的摇篮。只是感觉上似乎没有那么高大上,散发着草根庶民的味道,连名字也叫得贱。比如牛弄,这是无锡南门外的一条弄堂。从金钩桥街拐进去,弄堂并不长,两侧斑驳的粉墙隔出了一个一个的院落,平常低调,显不出山水。但一个小院,便会有一个世界、一种生活。

  斩肉佬阿根伯伯一家起得最早。他要骑上自行车赶到食品公司去拖猪肉。每天猪肉的供应量,全是凭票有计划的。肉墩头就在牛弄巷口,这里交通方便,市口好。

  阿根伯伯老婆祥珍也很早就推着板车出了门。她是倒马桶的。每天天不亮就得挨家挨户收马桶。一板车能摆四排、上下两层二十多只马桶。走在凹凸不平的弹石路上,保证不会溢出什么来。什么时候到哪家收马桶,都是约好的,一点也不会乱。那时候几乎没有人家有自己的卫生间,家家备有马桶,有人会专门负责清倒。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家曾住在牛弄。公家分配的房子,一个小院隔成前院、后院。前院的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分别住着四户人家。后院是一个小花园,一口水井边种着蜡梅、桂花和无花果,温馨、香甜。

  阿根伯伯家住在东厢房靠外那间。靠里一间住的就是院子的原来主人强爷爷两口子。他们是资本家。子女都在外地。那时资本家名声很臭,强爷爷脑筋拎得清,早早地就把院子主动献给了公家,只给自己留了一间。老头子早上也起得很早,一个人在后院打太极拳。

  我家住在西厢房靠里的那间,中间那间是灶披间,与住在靠外那间的大块头杨叔叔一家共用。每天早上,我父亲和杨叔叔都要把煤球炉子拎到院门外,引火生炉灶。弄堂里烟雾腾腾,飘散着烟熏的味道。

  忙碌的一天就这样从牛弄开始了,特别地平淡、实在。弄堂里的生活也许没有诗意,但平头百姓觉得很有滋味,这就叫过日子。

  牛弄,这么接地气的名字,确实跟牛有关。有资料上说,牛弄身底下本来没有弄,原是金钩桥河浜的一块空地,离大运河很近。因水陆皆通,出脚方便,发展成了锡南地区的物资流通中心。牛也顺着水路、陆路牵来了,有了牛市。为方便集中管理,开始打木柱拴牛。木桩是按两排顺着打过去,慢慢地,就形成了夹弄。牛市一度在苏南地区大有名气。频繁的人员往来带动了商业发展。夹弄附近也建房成巷,被叫作牛弄,与附近的金钩桥、南长街一样繁华,不比无锡城里差。

  但我小辰光的牛弄,牛市早已没了踪影,只存在于老人的故事中。也并不热闹,出弄才有繁华的街道。

  热天太阳一落山, 大家肯定聚在院子里,吃晚饭、乘风凉、讲山海经。强爷爷会把他家的半导体搬出来放曲子给大家听。他躺在藤躺椅上,大腿跷着二腿。强老太太拿一把泡好了茶叶的紫砂壶放在躺椅边的骨排凳上,香气四溢。老太太自己则坐在一侧的藤椅上摇着蒲扇。大块头杨叔叔是理发店的师傅,他的女人肚皮大了,杨叔叔很少让她做事。阿根伯伯喜酒,喝着自己酿的米酒,满脸放光。祥珍阿姨坐的时间一长就打哈欠,说是枕头在带信要困觉了。我们家架起一张竹榻,兄弟俩都躺在上面,父母亲也坐在竹榻上,用蒲扇边扇风边啪啪赶蚊子。

  阿根伯伯家是院子里日子过得最惬意的,他的独生女儿十七八岁时就作为知青到农村插队去了。我们三家一年到头闻不到什么肉香味,他家尽管经常门户紧闭,可总有肉香飘出来。想来他刀功肯定可以,总有办法悄悄地给自己留下点猪身上的东西。但也不能说他小气,逢年过节,祥珍阿姨会送给我们几只菜猪油馅的糯米团子,绝对的美味。我有时也会被祥珍阿姨叫进房子,吃上几粒香喷喷的猪油渣。有一次,我们兄弟俩,还偷吃了阿根伯伯正在酿的米酒。那味道实在是诱人,从他家灶披间的一只瓮头里散发出来。像甜酒酿一样好吃,兄弟俩贪吃,都醉倒在灶披间里,被阿根伯伯抓了现行。

  强爷爷被抄家的时间不记得了。那天过后,父母亲就经常把我送乡下外婆家去了。七岁那年的冬天,一阵锣鼓,我家被送出了牛弄,全家光荣下放苏北农村。院子里的人都到西门码头给我们送行。大人们说话都不多,女人们互相在擦眼泪,只有我们兄弟俩胸前戴着大红花在傻傻地乐。

  院子里的人我再也没有见过。听说强爷爷在一次批斗中折了脚,不过挺过来了。后来,国家给他落实了政策。大块头杨叔叔在一起争执中失手伤了对方,吃了官司。她女人一个人带着孩子,吃了不少苦头。阿根伯伯的女儿从农村返城了,寻的是当地的男人,还有两个孩子,户口只能落到马山。阿根伯伯一家好歹团聚了。

  小弄如玉岁月稠。命运在不经意间开着各种玩笑,弄堂里的众生按照既定的频道,一天一天过着生活。黄泥萝卜吃一段揩一段,交替上演着悲欢离合的剧目。

  牛弄如今还在,名字刻在高墙上面。只是小院早已拆除,物非人非,让我不敢相认。也许应该释然,城市发展实在是快,谁能说当年我生活过的牛弄就是它起初的模样呢?

  一个穿着对襟棉袄的小男孩端坐在藤椅上,咧着缺了门牙的嘴,一脸的喜悦,一身的暖阳。这是强爷爷在牛弄后院里给我拍的照片,记录了我和弄堂的缘分,我一直珍藏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