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3版:二泉月·文学

海边的红树

  | 王国华 文 |

  海风吹过来,必须有什么东西在前面挡着,方能显出海风的大和硬。若空无一物,海风有劲儿没处使,呼啸虽狂,却像个傻子在凌晨的大街上喊。岸边的红树林帮了海风的忙。它们齐刷刷站在海水里,头部左摇右摆,似吃了摇头丸。一波一波泛着白沫的浪头,冲一下树根,缩回去,再返回来。一刻不停,机械而麻木。

  风说,我来了。红树说,知道你来了。

  真是配合。

  呆呆看半天,才想到,重点不是风,是树啊。海水中的树。海水多咸。咸是树的毒药。它们在毒药里站着!

  名曰红树,树干属黑,叶子属绿,树根扎在泥地里。和别的树没什么区别。只是它选了海水。沙漠中的树,都不高大,枯瘦的枝干和小小的叶片,埋在起起伏伏的沙堆里。枯黄。让人怀疑那是保护色,避免被太阳发现后直射它。岩石上的树,从深灰的石头缝里挤出来,居然一副安详状。

  它们都站在不属于树的地方。

  如果给红树扣帽子,可以是艰苦奋斗,亦可称乐观主义、积极向上、正能量。各种象征意义。

  人做不到的,树做到了。

  红树把细长的种子举起,不让它掉入水中,在怀里长成胎苗,扎进淤泥。只要几个落潮的间歇,它们就会长大,代代相传。红树体内积聚着脯氨酸,用以平衡渗透力,防止盐分进入树根中的木质部,运送到体内各组织。生活在滩涂上,有淡水汇入,海水时来时走。若整天被纯正的海水侵蚀,岂能活到今天。

  毒药就是毒药,树才不会饮鸩止渴。沙漠里的树,费力地把根伸向更下面,探索可能存在的一点水。它无法将沙子吸入身体,成为细胞。你看到青松扎根在石头上,石头实际只是一条道路,绕过这条路,它还是要找石缝中的泥土。

  凡俗的欲望深植于它们心里。这无可厚非的欲望,有的被定性为猥琐,有的被定性为高大伟岸,有的定为平庸,有的定为特立独行。一个地方的美食,要么辣得不可开交,要么酸得龇牙咧嘴,要么臭得不能闻第二下。专家从各种角度解释其产生的意义,将其美化为“必须”。其实全是因为“没有”和“只有”。

  远远看到岸边四五百米的地方,疏朗的棕榈树、大叶紫薇,红树心里想些什么?它只有盐水,没有足够的淡水。

  哪棵树不向往水。哪棵草不想长得更高。

  其他树都退了,死了。红树来不及退,又不肯死。海滩上的它们,一棵挨着一棵,挽着手。不是要阻挡海风,是要拼命上岸,奔向淡水和土壤。它们一辈子的努力,只想和其他的树一样。但它们的脚步深陷在淤泥中,终身保持挣扎的样子。一群瘦弱的白鹭在树林边翔集,为绿色镶上散漫的白边。

  两棵红树倒下了。树林的看护者也不去扶它们,任树根不雅地撅着,树枝浸在海水里。它们能不能重新站起来,能否活下去,都是它们的命。看护者用默默的凝视尊重它们的生命历程。

  衬托着背景的蓝,最终被砍伐的树木,氧化成红色,故称“红树”。人们用它的死为它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