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项丽敏 文 |
我对节气的认知,最早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期。
每年春节前,父亲进城办年货,必定要去新华书店买一本小小的历书。那历书真的很小,又薄,躺在父亲手掌上,红色的封面印着年份和生肖图。家里已有挂历了,父亲单位上发的,挂在堂前固定的位置,过去一天撕一页。在我看来,挂历和历书的内容差不多,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购买历书,仿佛少了历书,这一年的日子就乱了秩序。
历书放在父亲专用的抽屉里。抽屉里摆着与父亲工作有关的文件,是上锁的,但父亲时常忘记锁上,要么把钥匙随意摆放在桌台上。临睡前,父亲会拿出历书看一眼,拿笔做记号,在空白的地方写几个字。趁父亲不在家时,我打开抽屉,找出历书翻看,真让人失望,从头看到尾,无非是当天在菜园子里种了什么,收了什么。
做记号的地方大多是节气日,比如清明,会在下面“清明无雨旱黄梅,清明有雨水黄梅”的一行字上画道横线,再画一个箭头,写上“有雨”。对父亲来说,历书就是他的农事日记本。
父亲翻看历书时,时常会和灯下做针线活的母亲聊两句。
“快打春了,把土豆种拿出来,看芽发得怎么样。”
“过两天立夏,把地里的豌豆摘一点,割块腊肉煮豌豆饭吃。”
“要立秋了,跟卫东打招呼不要下河洗澡。”
“明天是丽敏的生日,刚好霜降,给她煮碗溏心蛋早上吃。”
父亲说出这些节气名时,我脑子里就会出现一扇门,与节气对应着的一扇门。每扇门的颜色都不一样,门里的光线、气味也是有区别的。我们从门里穿过,到达另一扇门时,仿佛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又像是一次漫长的跋涉。
临近元旦,堂前的挂历就只剩可怜的几张纸了,每撕去一张,心里会一紧,觉得过去的日子都作废了,转眼间,一年就成了空白。当父亲再次拿出他的历书,一页页地回翻,这才踏实下来:过去的日子仍旧在历书里储存着,一年四季的每一天,耕种的,收获的,都能在历书里找到痕迹和依据。
新历书放进父亲的抽屉后,旧历书就被母亲收藏起来,按年头的顺序叠在一起。好在历书很薄,不占地方,即使如此,也装满了一只木头匣子。
梅雨季过后就是乡间晒霉的日子,母亲会打开那只木头匣子,取出旧历书,摊晒在院子里。有次回家,随手抽出一本,翻开,在立春的节气日里看到父亲褪色的字迹:丽敏回家,挖荠菜,包饺子,给我织毛衣。看封面,历书是一九九○年的。那年我刚出校门,沉迷于厨艺和编织,并不知道后来会走上写作的路。
而立之年我开始了写作生活,第一本散文集出版后,转向了乡村风物和自然随笔的书写,心里有个模糊的愿望:要写一本和植物、节气、农事有关的书,献给父母和家乡。这个愿望像一颗很久以前埋下的种子,在读到苇岸的未完之作《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后,苏醒过来,在我生活的太平湖畔,在浦溪河边,开始了秘密又缓慢的生长。
这本书除了散文,还收入了我的诗歌和摄影作品,它们是自然之神赐予的礼物,也是我的心灵图景。我在四季草木间行走、观察、拍摄、写作,是想通过这些寻找自己的位置,不至于在光阴的迁徙中迷失,让精神安宁自在,拥有一个不可被岁月掠夺的花园。
《山中岁时》,项丽敏 著,黄山书社2019年10月出版,定价:49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