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歌 文 |
从前到了阳春三月,就不再稀罕那些春节时留下来的“年货”,而要“尝鲜”了,江南人向来如此。
品尝着新剪的春韭、鲜嫩的春笋和蚕豆、清香的芦蒿和草头,以及金贵的雨前绿茶时,让江南人最惦记的当是被誉为“长江第一鲜”的刀鱼了——这是生活在“江尾海头”之地百姓最爱的美味,也是一年中仅有二三十天短暂相遇的缘分,越短就越稀罕越珍贵。
长江下游地区临海濒江、水网密布,拥有太湖等多个湖泊,海里、江里、湖里都有丰富的鱼虾贝类产出,江南人把它们分为三类:海鲜、湖鲜与江鲜。湖鲜以“太湖三白”——白鱼、白虾和银鱼最著名,可与之媲美的江鲜则是“长江三鲜”——刀鱼、河豚和鲥鱼。这两组淡水美味,是江南一带“湖鲜”“江鲜”标志性的美食招牌。
从前,“太湖三白”与“长江三鲜”从口感、价格上都是差异无多的美食,不过,现在却不可同日而语,“江鲜”早已大大超出“湖鲜”而令人望洋兴叹了。“太湖三白”现多为人工塘养或放养,价格虽涨但还不至于吃不起,但“长江三鲜”却多濒临灭绝,真正的“长江三鲜”很难吃得齐全。野生长江鲥鱼十几年前已捕捞不到,能上餐桌的河豚也都是人工养殖,而天价的长江刀鱼每年只能捕捞一两千斤,在饭店里吃到的大都是鱼目混珠的“海刀”“湖刀”,而非正宗长江刀鱼。
上世纪80年代,我作为青年教师曾被学院派去宜兴、江阴为中学教师学历班教函授课。秋冬学期在宜兴,春夏学期则在江阴。宜兴的白水羊肉很出名,而江阴的“长江三鲜”更声名远播,这让我特别高兴。函授课一般2—3天周期,上完课,就被当地朋友邀去品尝地方美味。先吃了宜兴的羊肉,虽是一家乡村小馆,却觉得比后来吃过的所有藏书羊肉店味道更好,白煮的羊肉、配料的辣酱和羊杂汤每样都让人一餐难忘。第二学期就有幸品尝了江阴刀鱼,当地一位前辈老师请客,也是一家不大的饭馆,乡土气息浓郁,是文化人喜欢的小聚处所,汪曾祺、陆文夫、郁达夫等作家笔下,都写过这类文人小聚场景。记得五人围坐,点了八九只菜,其中就有一盘刀鱼,三条,每条3两多(那时刀鱼不像现在那么细小),一盘刀鱼一斤多,价格不到十元。席间还吃了刀鱼馄饨,一种干蒸,一种油煎,皆美味。听说菜场刀鱼不贵,返程那天便先找了家菜场,挤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买了五六条刀鱼,记得花了十多元钱,也是蛮贵了。那时鲢鱼、鲫鱼的价格一斤都不到4角钱,大学助教的工资每月也只有八九十元。
刀鱼的吃法主要是清蒸,把刀鱼去膛洗净后,二三条并排放入盘中,只需加入料酒、姜片、香葱,撒点细盐,最好再加一点猪油,大火蒸上七八分钟就可以了。清蒸刀鱼的关键就在猪油,会大大增加肥美的滋味。时间的把握也很重要,蒸得太久鱼肉会变得干瘪散烂。考究一点,出锅时拣去葱片姜段,撒上一些葱花,再淋上几滴明油,那卖相就更加诱人了。刀鱼价格不菲,鱼骨也不舍丢弃,饭店里流行所谓“刀鱼二吃”:清蒸刀鱼端上来,服务员用筷子轻拨鱼身,再夹住鱼尾一抽一抖,就把鱼骨鱼头与鱼肉分离了。鱼骨头端下去,过一会儿一盘椒盐鱼骨鱼头又上桌了,椒香松脆,总是一扫而空,寸骨不留。后来在其他地方吃过红烧刀鱼,要么是不太新鲜了,要么就是“海刀”冒充,因为真正新鲜的“江刀”是舍不得红烧的。如果店家推荐油煎刀鱼给你,那绝对不会是地道的鲜货好鱼。
我家婶婶是江阴人,每逢刀鱼季节,都会带回很多刀鱼。祖母总是为此忙得不亦乐乎,趁着新鲜先清蒸吃一顿,剩下的就只能红烧,这样就可以吃上几天。那时没有冰箱,刀鱼买得多了,就拆下鱼肉,做成刀鱼馄饨或鱼丸,不过,我从未觉得刀鱼馄饨和鱼丸好吃,基本没有刀鱼味道了。你想,鲢鱼和白鱼剁成鱼糜做了鱼丸,又加了佐料,味道会有多大差别吗?江阴人爱吃刀鱼馄饨,每每拿来待客,但我对刀鱼馄饨的兴趣始终一般。
从长江口进来,一路向西,南通、太仓、常熟、江阴、靖江、扬中,都是“长江三鲜”的标识之地,河豚以扬中为最,刀鱼以江阴和靖江为最,南通常熟太仓次之,原因与刀鱼的回游路线和时间有关。作为一种海洋回游鱼类,刀鱼在海洋中生长成熟,然后回游至长江中下游产卵,逆流而上数百公里,从海水至淡水,一路将体内盐分排空,也消耗了积攒的脂肪,令肉质变得更加细腻丰美,游至江阴靖江一带时,是刀鱼口感最美好的时期,所以这一带捕捞的刀鱼品质最佳。
2007年前后,我曾在太仓待了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常和朋友去吃刀鱼河豚。那是江边的一个小镇,有家饭店承包了镇里的食堂,二三百元就可以吃一盘刀鱼。老板娘说,这是长江口的刀鱼,品质比江阴的要差一点。其时,江阴饭馆里3两多的正宗江刀,一条就卖1600元,最贵时卖到8000元一斤。现在无论江阴,还是其他地方,都很难捕到刀鱼了,一条渔船忙乎一天只能收获几条鱼。但买家坐等,渔民待价而沽,不怕卖不出好价钱,天价刀鱼也由此而来。
长江生态恶化和入海口对刀鱼的细网密捕,使正宗长江刀鱼已濒临灭绝。现在,一般饭店里的刀鱼,大都是“湖刀”“海刀”,肉质细腻和鲜美程度与长江刀鱼不可同日而语。即便如此,“湖刀”价格也在每斤300—500元之间。“湖刀”其实是流落在湖泊中的刀鱼,游错了方向而误入湖河,生长环境的变异使其渐渐演化为另外的分支,少了长途跋涉的回游历练,也就失却了长江刀鱼的美味。“湖刀”的演化昭示人们,即使解决了刀鱼的人工养殖,恐怕也不复原先的品质和滋味。
刀鱼被称为“长江三鲜”之首,可谓名副其实。河豚虽然肥美,但“拼死吃河豚”之说,令其毒名昭著。鲥鱼并非长江专产,明代被列为贡品,但在长江和富春江中都绝了踪影。就肉质而论,刀鱼比河豚和鲥鱼更为细腻鲜美。清明将至,不由人不惦记起这长江第一鲜。想象一下,如果在这春风微醺的黄昏,斟上一杯惠泉黄酒或江阴黑酒,细细抿嚼着刀鱼的鱼肉,剔出一根又一根如丝鱼刺,不很像细心研读一首古诗,或者一段古史吗?渐行渐远,余香犹袅,依恋细嗅,味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