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健 文 |
黄秋岳这个人和他的著述，最早是听郑逸梅老先生向我谈起的，后来又因钱锺书作诗吟咏黄秋岳，更引起了我的关注。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沪上拜访“补白大王”郑逸梅老先生时，他曾向我推荐过一本书，叫《花随人圣庵摭忆》，作者黄濬，字秋岳，以字行，室名花随人圣庵。当时郑逸梅读的是1943年的初版本。郑逸梅与《花随人圣庵摭忆》作者黄秋岳是同时代人，两人兴趣相近，都喜欢写一些近代典章与人物的轶闻掌故，郑逸梅向我推荐后，虽然一时找不到此书，但我却记住了这个并不好记的书名。相隔多年后，我终于买到了山西古籍出版社点校出版的《花随人圣庵摭忆》。
黄秋岳此人，如果没有《花随人圣庵摭忆》一书，恐怕后世之人不会认识他。黄秋岳早年曾留学日本，思想上的亲日与道德上的不端，使他沦为日谍，拜倒在日本间谍界与川岛芳子齐名的“帝国之花”南造云子的石榴裙下。黄秋岳曾得到国民党元老林森与汪精卫的举荐，抗战时担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高级机要秘书，蒋介石曾两次险遭其泄露情报而被日本人与敌特暗杀。蒋介石大为震怒，亲自下令，务必尽快查出内奸。“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后一个多月，黄秋岳即被查获并处决，是抗战中最早被处死的汉奸日谍。
其人虽不齿，但学问却十分了得。他死前，《花随人圣庵摭忆》一书已定稿，后由其友人瞿兑之作序，将此书誉为“伦比洪迈之《容斋随笔》”，并于1943年为其印行，当时仅印百部，未广流传。多年后，陈寅恪偶读此书，大为感慨，为此写下七律一首《题<花随人圣庵摭忆>后》，诗曰：“当年闻祸费疑猜，今日开编惜此才。世乱佳人还作贼，劫终残帙幸余灰。荒山久绝前游盛，断句犹牵后死哀。见说旸台花又发，诗魂应悔不多来。”陈寅恪于诗后还题短跋云：“秋岳坐汉奸罪死，世人皆曰可杀。然今日取其书观之，则援引广博，论断精确，近来谈清代掌故诸著作中，实称上品，未可以人废言也。”像陈寅恪这样视人格道德为生命者，能出此言，实属不易。当年有人在《青鹤》杂志上撰文《时人诗与女性美》，尝以女性美比拟近世三十二家诗人，其中谓“黄秋岳如凝妆中妇，仪态万方”。故陈寅恪诗中有“世乱佳人”之说。
黄秋岳不仅掌故文笔好，诗亦甚工，有诗集《聆风簃诗》行世。钱基博、钱锺书父子均对黄濬的诗才称赞不已。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云：“侯官黄濬秋岳尝从陈衍学，诗工甚深，天才学力，皆能相辅，有杜韩之骨干，兼苏黄之恢诡，其沉着隐秀之作，一时名辈，无以易之。晚乃私淑于三立，气体益苍秀矣。”评价甚高。钱锺书亦对其诗才报以青眼，当年黄秋岳《聆风簃诗》出版后，钱锺书读了后，即题诗七律一首：“良家十郡鬼犹雄，颈血难偿竟试锋。失足真遗千古恨，低头应愧九原逢。能高踪迹常嫌近，性毒文章不掩工。细与论诗一樽酒，荒阡何处酹无从。”此诗收于钱锺书生前出版的《槐聚诗存》中，诗中流露出惋惜其才之意，与陈寅恪的感慨相同。诗句“颈血难偿竟试锋”，则指其人当诛，“性毒文章不掩工”，则指其书可读。
按理说，钱锺书与黄秋岳的治学路数根本不搭，也不是一个朋友圈的人，两人年龄差一辈，黄比钱大近二十岁，成名期也不同，黄秋岳成名比钱基博还早。但两人有同门之谊，都从晚清诗坛祭酒陈石遗游，又都是被石遗老人高看一眼，并着力提携的后辈。黄秋岳与钱锺书又同好宋诗。黄秋岳步陈石遗、陈三立、郑海藏之后尘，奉宋江西诗派为圭臬。钱锺书亦对宋诗情有独钟，著有《宋诗选注》一书。故钱锺书视其为同调，钱诗最后两句：“细与论诗一樽酒，荒阡何处酹无从”，颇有将黄秋岳引为论诗谈艺之知己，然此时黄秋岳早已埋尸荒阡，无从樽酒论诗了。
钱锺书晚年所著《石语》一书，是他弱冠之年与石遗老人的谈艺录，第一段文字便说到黄秋岳，陈石遗对钱锺书云：“余早岁学为骈体文，不能工也，然已足伤诗古文之格矣，遂抛去不为。凡擅骈文者，其诗古文皆不工。余弟子黄秋岳，骈文集有清一代之大成，而散文不能成语，是其例也。丈言时，指客座壁上所悬秋岳撰七十寿屏云：此尤渠生平第一篇好文字。”石遗老人七十大寿，友人弟子送寿屏寿联者众，独将秋岳之屏悬壁，足见其厚爱。据钱锺书《石语》云，石遗老人于民国二十一年阴历除夕，“招予度岁，谈宴甚欢，退记所言”。那年陈石遗已七十七岁，黄秋岳送的七十寿屏已悬壁七年之久了，奇哉。此寿屏之文，必定触及石遗平生之痒处，否则区区一弟子之寿屏能悬挂如此之久乎？还被誉为秋岳“生平第一篇好文字”！当年，钱锺书见石遗老人对黄秋岳的寿屏大加赞赏，便起身趋前，将壁上的寿屏之文默读一过，然后微微颔首，未作一语。归后却记：“黄文结构，全仿彭甘亭《钱可庐寿序》。”意思是有仿效之嫌，算不得什么好文章。那时的钱锺书，年轻气盛，大有舍我其谁之气概。
郑逸梅当年向我推荐的黄秋岳传世之作《花随人圣庵摭忆》，三十多年来，国内各出版社出了众多版本，引起了民国与近代史研究者的广泛关注。此书对晚清政坛、文坛、艺坛的轶事，记之甚详，许多是第一手资料。黄秋岳写的典故轶闻，十分注重对文献的应用与考据，或当事者的叙述，摒弃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比如他写的一篇千字小文《宜兴砂壶源流》，竟引用了十多种文献典籍，如《茶疏》《陶庵梦忆》《秋园杂佩》《桃溪客语》《台阳百咏》《五石瓠》《阳羡陶说》《松砚斋随笔》《前尘梦影录》《耕砚田斋笔记》《宜兴县志》《重修常州府志》，将各种文献相互应证，去伪存真。如对宜兴壶鼻祖供春的身份考据，条分缕析，厘清本源，读之令人信服。书中还有吾邑乡土史料《惠山听松庵竹炉之掌故》一文，对有关竹炉的诗文丹青记述甚详，还涉及笔者先祖胶山安国桂坡公，亦可助谈资。
总之，这是一本可置于案头，经常翻阅的有滋味的闲书，能让你对近代史上的一些事件与人物，有不同侧面的了解。故谓：其人当诛，其书则可读。
《花随人圣庵摭忆》（民国史料笔记丛刊·全2册），黄濬 著，李吉奎 整理，中华书局2019年12月出版，定价：128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