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6版:乐龄·悦苑

“微世相”亦精彩

  两年前我住进了养老院,发现这里的世界很精彩。原来在家时,因腿脚不便,我很少出门,以前的同事朋友也渐渐疏远了,社交圈子越来越小。进了养老院则不同,这里非常热闹,光是一个楼层就聚集了原先从事各种职业的老人,工农兵学商,同吃一锅饭,彼此的人生阅历与价值观,往往会碰擦出火花。这里就是社会市井的浓缩版。

  就说说我隔壁的四人间吧,每天都会有新鲜事发生。那儿住着的四位老人都年近古稀,X做过村里的大队书记,年轻时带着生产队战天斗地,吃过不少苦,但总有不服输的精神,即使是年老中风后,半侧肢体偏瘫了,他也没屈服于疾病。经康复治疗,他每天腰里绑着绳子,另一头系在轮椅上,拖着轮椅在走廊里行走锻炼;同房间的Y年轻时是军官,身材魁梧、见多识广,每次与社会上来访的志愿者互动,都能讲述许多精彩的战斗故事,所以吸粉无数。但他先后两次中风,他是与X一样的硬汉,让家属在床头安装了拉力器,凭借顽强的毅力,每天自己在床上锻炼,慢慢的也能下床走动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位硬汉在同一个房间并不和谐,每每为了一些小事产生口角,针尖对麦芒,谁也说服不了谁。养老院的领导知道了,先后让社工和心理咨询师去做他俩的工作,收效甚微。

  当然,这两位颇有点合纵连横的策略,于是“宫斗”戏进入了第二阶段——找盟友。同房间的Z是法官出身,惜字如金,与人交谈时言简意赅,没一句废话,只有当护工为他服务时,他会说声谢谢,对于同房间的伙伴,他总是沉默以对。虽然Y口吐莲花,努力寻找与“法官”的共鸣点,但“法官”仅仅是点头微笑,并不多言。X的家属送来好吃的,X总是第一时间想着与“法官”分享,“法官”总是笑着谢绝。X与Y为了琐事辩论时,“法官”总是保持沉默、两不相帮。他如同一尊佛一样静观两人相争。或许法官深谙“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道理,抑或是他已参透了俗世的纷纷扰扰。

  这时,该房间最后一位L该登场了。据L自述:他年轻时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奋斗,是一个小资本家。他看惯了风花雪月,也曾历练过商战的风刀霜剑,更曾有过中年丧妻、独自拉扯大三个孩子的艰辛与磨难。他进入养老院时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每次X、Y相争时,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到过去的时光。比如与妻子一起坐在上海的大光明电影院看洋片,那是很甜蜜的时光,所以他总是哼着《千里送京娘》这首老歌,他只记得这一首老歌了。硬汉X与Y原来是不屑与L为伍的,但现在都极力想把L拉入自己的联合阵线。于是L一次次地被拉回现实世界。Y与L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年轻时的社会见闻、家长里短,都会给两人带来共鸣,爽朗的笑声充满了房间。而X成为除了L的子女以外最关心L的人,不光常与他一起分享美味,还嘘寒问暖,如兄弟一般友爱。如此这般,X与Y还是斗了个势均力敌,因为L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所以房间里的每次争执,他常是上午帮这个说话,下午倒向另一边。每次发言,L都正襟危坐、双目圆睁、义正辞严,配合着有力的手势,仿佛这个家庭的老大哥对三个小弟弟训话。总之,往往能暂时平息纷争,压住两位斗士的怒火,给居室带来暂时的平和。有时他率真的话语,甚至能引起哄堂大笑。曾经让养老院领导很头疼的这个房间,现在不会经常性的有护工找领导汇报不和谐的吵架问题了。

  世事无常。“法官”因为疾病第一个告别了这个房间,某个午后,他在其余三位不经意间走了。其后,L病倒了,思维也彻底陷入了混沌。他有时候莫名的欣喜,更多时候会恐惧、烦恼、无助,像婴儿一样蜷缩在床角,睁大眼睛,念叨着那些年轻时候的心理伤痛。X与Y不再有心思争斗了,输赢已不重要。Y每天都定时去安慰L,拉家常,试图把他拉出梦魇,虽然都知道那是一个平行世界,很难进入,但是Y没有放弃希望。X主动关心起L的吃喝拉撒,发现L有不适,主动拉铃叫护工和医生。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在风雨飘摇的同一艘小舟上,他们三人互相遮挡风雨。据X与Y回忆,L在他的世界渐行渐远的那晚说“我想回家”,硬汉们不知不觉中流泪了。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其实在人生的晚秋,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善意与温情装点别人的梦。(沈汝梯)